洪一当然知道郭旭扬抛出那个眼色的意思,只不过此时此刻,他的内心颇为犹豫。
且说唐王府在定杨王府的军队下,连吃败仗。唐王李渊命宰相裴寂率精兵两万北上,以解介州之困。李渊考虑到裴寂的军事才能有限,遂又下令“国定钦使”黄伊榕——这位大唐公认的女诸葛,从旁协助。
黄伊榕本不愿揽下这么大一摊活儿,原想举荐李世民接管兵权,奈何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两道暗流的激撞,呈现愈演愈烈的趋势。李世民被多次派去执行武林或江湖上的任务,他的军政职权,于无形间被逐渐架空,就连与他走得较近的良将,亦不得重用。
而另一边,黄伊榕的师父洛修,则卜算出李唐历经劫数,故勒令徒弟务必全力配合李渊,以解李唐之危。因此,黄伊榕被迫应承了这门差事。她无分身之术,显然是不能与郭旭扬同去焉耆了。
铁梦筝是四人中年龄最小的女孩儿,无论是洪一、郭旭扬还是黄伊榕,都想将她好好地保护起来,不让她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他们三人的心中想到了一处:不能让铁梦筝目睹血腥杀戮的战场,跟随黄伊榕出征并不合适。而洪一只是去调查黑袍的身份,且他的身后有许多隐藏的属下及帮手,铁梦筝跟着洪一,最为安全。
然而,让郭旭扬独闯西域第一大教派么?洪一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完全没个正形儿,如今却是浓眉紧锁,接不上郭旭扬的话头。
“老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可不像你的性子啊!”郭旭扬的笑容如旭日暖阳,“你看,就算你不在乎这四十六单大买卖,可黑袍的身份亦是解锁问题的关键。你着手详查黑袍,我筹备劫掳之事,双管齐下,想必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么多年来,我一人行走江湖,何尝怕过谁?”郭旭扬拍了拍洪一的肩膀,笑道:“你尽管放心,我自会见机行事。”
“好吧,你爱怎么着便怎么着吧。反正你小白羊决定的事,我是劝不动的。”洪一无奈地摇了摇头,言语间已是完全不再与对方争辩的意思。他其实也非常明白,郭旭扬是言之有理的。
那高深诡谲、神秘莫测的黑袍尊者,必定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雄霸一方、教徒众多的拜火教,却只不过是他那盘根错节的纵横棋盘中,较为重要的一子罢了。更何况,那流传了近百年的“得之可得天下”的龙瀛神剑,在隐藏了数十年之后,终于浮出水面。而龙瀛之新主,便为黑袍!
郭旭扬深入西域涉险,相当于手谈中破杀黑袍的棋路。洪一倘若能顺利调查出黑袍的底细,则是直接撕扯下执棋者用于伪装的面皮。两人一明一暗、虚实相间地交叉行事,确是行之有效的最佳之法。
“只不过,这个你要拿着。”洪一自怀中掏出那枚“陌金”,“哐当”一声,扔在了郭旭扬的桌面上,他瞧了小白羊一眼,撇了撇嘴,“你知道的,这世上的陌金不是一块,而是两块。第二块我老早就给你造好了,但你就是不肯收。”
洪一看郭旭扬嘴唇轻启,欲言又止,双眼微红,神情很是感动,但就是不伸手去拿桌上的金令,他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抓起陌金径直塞进郭旭扬的手里,“我说过:只要是哥哥我的东西,就是小白羊你的!十九年前,如果没有你舍命相救,我现在都不晓得投胎到哪里去了,怎还有今日之洪一?!”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面色严肃地说道:“我知你向来不愿意麻烦别人,包括我在内。但现在事态越来越急,你最在意的龙瀛剑都现世了,你难道不担心黑袍用这柄剑去干坏事?好吧好吧,即便你不为你自己,为这天下苍生黎民,你也是时候动用我的资源了!”洪一如此神色肃穆、郑重其事的情况,并不多。
“好。”郭旭扬的右手紧紧地握着陌金,双唇微抖,千言万语汇成四个字,“老洪,多谢!”他很清楚:洪一给出的并非一块令牌,而是全部家底乃至整条性命!他与洪一虽是竹马之交,却一直不肯收受陌金,这便是其中因由。
“旭扬,这个你也收着吧。”黄伊榕自香囊内也摸出一块令牌,也是纯金打造的。“唐王府的势力遍布天下,即便在其它番王的疆域,亦有暗桩密探。东突厥野心勃勃,然西突厥明面上却与唐王府交好。拜火教的‘焉耆分坛’在西突厥境内,有了它,你行事会方便很多。”
黄伊榕递过去的,是唐王府为证明郭旭扬的身份而订制的“上卿令”。郭旭扬素来不与各方势力走得过近,因此这块金令他一直未收,唐王便将它交由黄伊榕暂时保管。
黄伊榕勉强地笑了笑,“李渊一心想拉拢你,‘唐国上卿’这个居于高位的闲职,你偶尔用用,倒也无妨。”她顿了顿,复道:“你非收下不可,不然我就生气了。”她的话语说得软绵绵的,完全没有要生气的样子。语毕,竟是一声轻叹。
郭旭扬左手的伤还没好透,她将“上卿令”放入其右手,与洪一的“陌金”,靠在一处。
“好。”郭旭扬轻声道。
两枚灿若星辰的金令,承载着挚友与挚爱的殷切关怀,厚重而凝实。郭旭扬的唇角,扬起一个弧度,他的心,被温暖与柔情填满。
他将陌金与上卿令都收入内袋,反手握住黄伊榕的葇荑,“榕儿,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当心!战场本不适合女子,你实在是承受太多。今早我已休书给‘霍山派’掌门司徒远,拜托他护你周全。司徒掌门武功极高,有他助你,我才放心些。”
“司徒远?”黄伊榕一怔,思忖少顷便将前因后果串想明了,水润的双眸中写满浓情蜜意,“旭扬,你时时刻刻都想着我,为了你,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今日乃是七月初九,距离拜火教的年度宴会其实已不到一个月。当初在“浴红衣”的密室内,七人约定了行动之日。人无信则不立,郭黄洪铁四人,自是不能失信于西飒掌使三人。
清晨,郭旭扬收到黄伊榕的飞鸟传信,得知榕儿于三日后要领军至介州。他算了算时日,往来西域,路途遥远,且若想一举成功,则必须严密部署,这些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祆宇浡王及黑袍尊者,皆是数一数二的绝世强者,与二人敌对,凶险万分。郭旭扬打算只身前往拜火教,但又着实担心榕儿。他知自己分身乏术,不能在榕儿身旁替其遮蔽风雨,故而匆匆传信给司徒远,托其保护黄伊榕。
司徒远乃是“霍山派”的掌门人。霍山又名太岳山,与介州相去不远。霍山派在当今武林,乃是综合实力排名第二的强大宗派。江湖传言,司徒远的武功,应当与一些“榜单”中排名第四的、“河北”周伯翁,在伯仲之间。
与洪一的情况相似,郭旭扬曾救司徒远于危难之中。他保住了司徒远妻儿老小的性命,自己却被利刃贯胸,险些命丧黄泉。司徒远一直想回报这份深恩厚泽,奈何郭旭扬总是云淡风轻的扯开话题。时隔多年,为了榕儿,郭旭扬才不得不请司徒远出手照顾。得司徒掌门相助,黄伊榕此番出兵,确是更有底气。
“小白羊,弟妹是我亲弟妹,我也会派人好生照拂她的!”洪一看郭旭扬终于收下陌金,心情无比的舒畅愉悦。这块他送了整整十五年、送了不知道多少回的陌金,终于落入小白羊的袋中。他心中了然:小白羊对于自己,终于做到了真正的“不分彼此”。
“时间紧迫,你明儿见完秦王就想动身去焉耆了吧?今天哥哥我真是太高兴了!走走走,我请你们去‘御珍轩’大吃一顿!”
洪一一面说话一面站起身来。他在郭旭扬与黄伊榕之间瞧来瞧去,挤眉弄眼地呵呵笑道:“小别难耐寂寞。晚上我绝不会打扰你俩,隔壁那间大房我让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你们在里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发誓,我绝不会偷听!”
“洪大哥你又胡说!”黄伊榕双颊飞红地嗔道。
郭旭扬则是笑而不语地摇了摇头。
翌日,原本烈日炎炎,突然竟下起漂泊大雨。长安城外北面的“神猴峰”,在暴雨的冲刷下,滚石泥砂簌簌下落,惊得山间的鸟兽猴群皆躲进洞穴之中。钟灵毓秀的山峰,只剩下狂风骤雨肆虐下的凄凉。
观景亭内,站立着身穿斗笠蓑衣的两个人,此二人便是郭旭扬与李世民。豆大密集的雨线淹没了他们的身影,两人谈论了很久,一直谈到雨停。
郭旭扬打探完消息之后,便让李世民先回去了。
“神猴峰”毗邻长安。郭旭扬站在山巅绝顶,眺望雨后鳞次栉比的屋宇,如沐浴过的窈窕少女,散发着盎然的生机。屋檐下悬挂的各式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曳。玉石轻撞,清脆悦耳,仿佛将世间的美好与顺遂,招进每家每户。穿红着绿的行人走在冲洗洁净的石板路上,目力过人的他,甚至能看到人们脸上扬起的笑容。
郭旭扬的眼中流露出温柔与欣慰,心中却是一阵叹息。他下山时并未使用轻功,任由黄泥黑土爬满自己的鞋子裤腿,脚下步子越来越沉。下至山底,他打马向西驰去,不再停留。
**注:裴寂的官职是“右仆射”,唐宋时期,左仆射和右仆射均为宰相之职,且“右”尊于“左”。然而,裴寂作为唐朝第一任权位至极的宰相,偏偏我看很多隋唐时期的影视剧里,对于这个角色的刻画,都挺……low的……或许是出于某些原因的曲解吧……
我一直觉得,能达到一定高位的人,必有其过人之处。一个人置身于周围都是人精的环境中,若是心里没有十七八个窍,估计很快就会死翘翘。所以,我的文里后续出现裴寂这个配角的地方,我希望能呈现出不一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