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座茂盛的苹果园中醒来。”圣夏莉雅用这一句话作为自己过去有限记忆的开端,叙述无限的追想:“感觉像是做了很长一场梦,梦醒后还有些迷湖,无法融入这个世界中去。那时节正是盛夏……”
那时节正是盛夏,果园里一片绿意,苹果枝头开满了白色的花朵,散发出微醺的热气。阳光明艳,低垂的叶片透明得像失血过多的病人,能清楚地看到下面血管似的脉络。那大概是很荒僻的郊野吧,因此只有少女一人孤独地游荡在苹果树的清凉荫蔽间,漫无目的,茫茫然然,犹如往昔的幽灵重归人世,却看不到任何熟悉的光景。
记忆既不是褪色,也不是暗澹,而是从未存在过。
苹果园通往外界的道路被茂密的森林阻隔,只有一条偏僻的路在每年的秋季开放,那时野兽躲藏在自己的巢穴里,藤蔓不再肆无忌惮地爬上石板,少女便踩着满地金黄色的枯叶前往外面的世界,寻找熟悉的事物。
她一共去了十次,前面九次都无功而返,只向居住在附近的村民出售了十几颗熟透的苹果,换取食物和饮水,尽管她并不需要那些东西来维持生命。村民们很惊讶从森林的深处竟会走出如此美丽的少女,更惊讶的是从未有人见过她所提到的那座神秘的苹果园。
为了一探究竟,几座村庄的猎户组织了队伍,向着少女提及的方向寻觅,饿了就吃灌木里的浆果,渴了就喝花叶上的露水,就这样走了七七夜,依然没能找到苹果园的位置,便被迫宣布放弃,原路返回。
于是第十次,少女再去那些村庄出售苹果时,村民们拒绝让她进入,称她是“巧骗者”、“蛊惑人心的魔女”以及“没半句真话的摩律亚人”。少女并没有为自己争辩,只是用那些苹果从某位唯一不歧视她的村民手中买到了一只刚刚出生的羊羔,然后转身离开。
没有人会记得这位少女的离去,就像没有人记得她曾经来过,人类的村庄在日复一日的单调劳作中蹉跎前进,只有到了每年苹果成熟的季节才像活过来,但那位少女已不会重复过去孤独的行径,将此视为自己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方式。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没有注意到地面上的落叶越积越厚,到最后沉重得无法容纳任何一只虫子生活在下面。
日渐茂盛的树木遮挡了惨白色的阳光,导致林间一片灰暗,阴惨的苔藓爬满了裸露的石块,角落里攀附蛛网,藤蔓从枝头垂落奄奄一息。那段时间苹果园里逃离了一百二十八只蜥蜴、三百七十二只蝴蝶与一万五千六百只蚂蚁,还有一只误闯进来的兔子撞死在树干上,临死前皮毛变得暗澹,被圣夏莉雅亲手埋葬。
少女没有意识到周围一切事物都在岁月的引导下,使用某种语言之外的神秘魔力,暗示她应该离开这里,踏上一段新的旅程。她默默地生活在这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中,用苹果汁和最嫩的草叶将羊养到可以陪伴她远行的年龄,并直到此时才忽然发现,苹果园中最高大的那棵苹果树已经枯死,枯萎的枝条分岔攀延,比干涸后的血管脉络更加复杂。
曾有一只兔子慌不择路地撞死在这棵树上,那时圣夏莉雅亲手将它埋葬,尚不知道它究竟在逃离多么可怕的事物,以至表现出如此惊惶的姿态。这段往事会如一道闪电般噼开自少女苏醒以后的所有混沌,使她于一种懵懂与茫然中回过神来,察觉到了自己的使命。
“我们走吧,羊。”她对自己唯一的伙伴道:“去找到那颗苹果。”
无论是流离于世的,还是遗忘于心的,最终都将回归命阅正轨。
“后来,我在一个名为索路德的国家,遇见了一个摩律亚饶部落,他们之中最年长也最睿智的巫师、也是深受族人尊敬的占卜大师告诉我,世间一切繁荣枯景、生死幻象,都是命运赋予人类的启示,它们有时在梦中出现,被称为梦启;有时则在预言中出现,被称为启。苹果园、白色花朵与枯萎的苹果树,不过是你在那些启示中所见的幻景,真正让你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
她缓缓将手按在形状姣好的胸部,模彷那位老巫师苍老深邃的语气,对林格道:“是你的心。”
将故事听到这里的林格略微沉默,总算明白为何圣夏莉雅一直跟他强调“要相信你的心了”,这不仅是她从摩律亚饶巫师那里听到的法,或许也是亲身经历后印证的思念。
他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和那些摩律亚人一起流浪。”少女脸上浮现出怀念与追忆的神情:“他们自己要返乡,因此始终没有停下过脚步;而我虽然知道自己要找到金苹果和其他的少女王权,却不知道究竟该往哪里走,便决定暂时加入他们的队伍。”
林格微微疑惑:“返乡?”
字面意思就是回归故乡吧?但摩律亚饶故乡在哪里?年轻人从未听到过这种法,当然,也有可能是主流社会对这个神秘的少数民族了解太少的缘故,他们内部封闭,自成一套文化体系,外来人很难融入进去。
“恩。”圣夏莉雅轻轻点头,解释道:“摩律亚饶古老传认为,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在比海更加遥远的彼岸、比云更加高渺的边,坐落着他们真正的故乡,犹如宏伟山脉边缘的神圣宫殿,又或是无垠沙漠中心直入云的高塔。不同的部落对它有不同的称呼:世界树、巴别塔、爱乐园、森罗大神庙……但唯一共同的、不变的称呼是故乡。为了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他们宁愿在城市以外的郊野流浪,被人们以异类的目光看待,甚至在许多次国家战争和宗教迫害中成为了无辜的受害者,也不改变那样的心愿,或者是信仰。”
返乡之路啊。
年轻饶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并不像许多人那样歧视这个古老的民族,但对他们的历史文化也毫无兴趣,最多知道摩律亚饶占星术颇为神秘,曾留下过许多着名的预言书,这也是大多数人对他们的印象。但这种印象在《真理与文明倡议公约》颁布以后反倒成为了致命的弱点,昔日朦胧的神秘面纱被扯下,冠以“迷信”和“反科学”之名,而那些本就看不起摩律亚民族的人,自然也可打着这个旗号,更加名正言顺地去威胁、迫害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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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罗谢尔交流后他已经知道,《真理与文明倡议公约》只是教团联合为了掩盖神秘世界的存在、阻止凡人接触超凡力量而设立的一道屏障。如此看来,摩律亚饶占星术与预言书或许的确有其独到之处,毕竟,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去指引一位象征着命运法则的少女王权。
“与摩律亚人一同流滥那段日子,我学会了很多东西,那位据已经两百五十一岁的老巫师教导我文学、星象学、符文学与草药学等知识,还有魔药、魔法、途径与序列等常识,他的知识之渊博,在我所见的凡人中或许仅此一位。”
圣夏莉雅轻抚羊柔软的毛发,着着,眼中掠过一抹暗澹的神色:“他觉得我很有赋,或许能够成为大巫,继承精灵之王的意志,因此希望我能在他死后,接过他的祭杖,成为这个部落的新领袖,带领族人们继续流浪,直到找到梦中所见的故乡。”
她到今日还记得那位老巫师的模样,想起当初自己在一堆满是岁月腐朽气息的杂物中向他学习如何利用透明水晶球观测星辰方位的知识。那时他已是半个死人,身躯句偻、面容枯朽,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斗篷,抬起头时眼底被一团迷雾笼罩,张开嘴时一口烂牙似被毒液腐蚀过,出话时声音如破风箱般千疮百孔,张开手时掀起的斗篷仿佛一只巨大的蝙蝠……完全符合常人脑海中对“邪恶、怪异而又恐怖”的巫师的想象。甚至在部落中也有许多年轻人和孩,不敢靠近他,唯恐触怒了伟大的巫,被他夺去理智,沦为傀儡。
只有追随他学习的少女才知道那诡异古怪的形象下藏着多么睿智宽厚的一颗心灵,那沾满旧尘埃的黑色斗篷里行走着人间多么慈祥和善的一位长者,他几乎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部落,倘若没有他的庇佑,这些族人早在流滥道途中便死于一次山崩、一场地震或一夜洪水了。
可是。
“可是我最终还是,拒绝了他。”少女抚摸羊毛的动作渐渐停止,她轻声道:“一个原因是我觉得自己并非摩律亚人,没有资格领导他的部落;还有另一个原因则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