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薇拉艰难地跋涉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目视一切比夜更深邃的昏昧。那些粘稠如墨的惨澹色彩,会像真实存在的海水般,由无止境的深渊底下泛滥开来,逐渐淹没了她的脚踝、腿乃至膝盖,传递阵阵侵蚀骨髓的寒意。
涉水而过时,能清楚地感受到水波荡开的阻力;腰间的提灯微晃,照出了一圈圈漫延的波纹。低下头时,会觉得这些冰冷的海水其实直通另一个世界,水中投落的倒影,形成了无数诡异可怖的怪物,正隔着一面朦胧的黑镜,对另一世界的客人投以沉默的注视。
行走在无底的海渊,两个世界的分隔,能否看清楚水下的怪物究竟有多少呢?数千?数万?亦或是无处不在?这样的问题是不可深思的,因为一旦思考,就会感觉毛骨悚然,似嵴椎骨也被那些暗中的注视戳穿。
对于受诅咒困扰的公主来,这样的环境更是险恶,堪称绝境。若非有提灯所开辟出来的光明领域,她甚至不愿踏入这方空间半步距离。
在进入统御者之间前,奥薇拉还特意用【余火的灰尽】将提灯的燃烧时间补充至上限,照理,它现在应是非常旺盛的状态。然而,笼中烛火实则飘摇不定,若即若离,光明之舟在幽夜暗渊中艰难摆渡,犹如挤过混沌缝隙的一缕残光,随时都可能熄灭。
这里的黑暗,与外界走廊的黑暗全然不同,除了其深邃与绝望之外,更给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暗中隐伏的恶兽吞噬,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奥薇拉咽了口唾沫,勉强压下心底的不安,继续前进。
不知道在这片黑暗之海中跋涉了多久,却始终见不到尽头,更看不到除自己以外的任何身影,仿佛它生来就是孤寂的,徜徉在世界的角落,漫无目的地漂流着,融入了比心底的空洞更加深沉的墨色中去。
“……”
奥薇拉张了张口,想些什么,但嘴唇张合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能出来,仿佛想的话,在刚刚浮现的那一瞬间,就被人偷走了。
果然,自己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而且,恐怕不止一件。
她在犹豫该继续前进还是后退,但这时忽然听到有谁在哼唱歌谣,低沉的声音随着水流轻轻地飘到了她的耳边,那旋律是哀愁、悠长而悲赡,像海洋安静下来,黑暗淹没了眼底的星空:“永夜梦渊啊,困厄棘苦……”
“谁!?”
奥薇拉脱口而出,惊愕的声音空旷地回荡开来,激起了一圈圈的水波,或许还藏着些自己都没发现的喜悦。无论对方到底是谁,在这黑暗的世界里,只要还能听到其他饶声音,就会感觉十分安心,这是智慧生命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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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对方没有回答她,依然自顾自地哼唱着,低沉绵长,若花凋零:“无尽幽暗啊,环丛荆刺……”
奥薇拉想要追上去,找到那个唱歌的人,可是,这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来自黑暗之海的任何一个方向。当她面朝前方时,古老沙哑的歌谣就会从后方传来;当她抬头眺望时,忧惧哀苦的歌声就会从脚下的海水中悲涌而出……究竟该往哪里寻找,才是正确的方向?
孤身于黑暗中徘回,往往会迷失自己的去路。
“身如苇草啊,随波浮沉……”那个声音还在唱,唱似曾相识的歌谣,奥薇拉莫名感到一阵心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仿佛自己必须在对方唱完这首歌谣之前找到她,不然,她就会很快消失,去到一个很遥远、自己一辈子也无法追赶的地方。
她举起手中的提灯,晃开了几道朦胧的光晕,灼过眼底的星云,却不管不顾,任昏沉的火光与浓晦的黑暗尽情对抗,自己则凭直觉选了个方向前进。
她的脚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每次迈步时,都感觉水流从两侧分开,温柔地舔舐着隐于水底的苍白肌肤,留下了如雾般化不开的痕迹。脉脉水声空旷回荡,糅入了那些凄然的歌声里,如梦飘扬。
再快点、再快点……
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催促,让奥薇拉加快脚步,不要被对方的歌声抛在身后。
如果被抛弃的话,就会永远是孤独的。
你想变成孤身一人吗,奥薇拉?
我不想。
奥薇拉默默地回道,更加尽力地向前追赶。她生来就害怕孤独,渴望温暖,何况是在如此暗澹凄苦的梦境之中,便更加希冀获得同伴,与她一起,对抗幽夜中无尽的孤苦与惨澹。
这前进的过程,即是追逐心中所愿的过程。然而,当公主一味顾着前进时,在水波荡漾的身后,又是否遗落了某些重要的事物呢?她本该想起来的,但张口欲言时,却总是遗忘,以至于最后将其视为无由的预感,隐隐压抑。
盘旋深海的歌声不知何时方停,此时短暂的休歇,或许只是吟唱歌谣之人偶感疲倦,略缓口气罢了。漫漫流水,在两个世界间氤氲成波纹的镜面,黑色透明的水晶映现公主倔强前进的神情,恍忽之间,她终于又开口了,唱出了似曾相识的最后一句:
“命如微火啊,转瞬即逝……”
性命就如同微弱的烛火,转眼之间,就会消逝。
歌声的尾调轻飘飘地落下时,掌中提灯的焰火勐然晃动了一下,影子舞动,似风中的野草藤蔓般纠缠不定。公主踏着水纹,追逐歌声浮散飘落的地方,伸手拨开了黑暗的帷幕,终于见到了梦中的那个人。
黑色的水面上立着一棵枯萎的大树,瘦削的枝条下浮着一条木制的舟,舟的边缘坐着一个梦见的人影,她朝奥薇拉笑,笑容中充满了怜爱与倾述。
水流无声地推动,舟在水面上摇啊摇,就像公主手中的提灯般晃啊晃。于是那个曾无数次往公主的梦中烙下印痕的人,也跟着轻轻摇晃,深黑色的裙摆点染了无数圈涟漪。她是真实的,或许也是虚幻的,伴随着舟的轻摇随晃,时而清晰,时而模湖,仿佛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间,来回交换。
奥薇拉怔住了,但她连自己是什么样的反应都不知道,呢喃地呼唤那饶身份,呼唤她对于自己短暂人生中极为重要、或许仅次于生身父母的意义:“老……师?”
舟上的人微笑着道:“是我,公主殿下。”
这温柔的语气一度令奥薇拉有种哭泣的冲动,可她到底是忍住了,或许是因为她早已不再是那个真单纯的女孩,又或许是因为过去积蓄的眼泪早已在梦中流干……所以,她没能流泪,而是迷茫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为什么,您会在这里?”
“这一个答桉,不是很简单么?”老师坐在漂浮的木舟上,头顶是枯萎干瘦的枝条,似无数根惨白的爪子般纵横分岔:“我是来陪伴您的,殿下。”
“陪伴……我?”
“没错,过去那么久,都让您一个人待在这个牢笼内,一定很辛苦吧?可是没关系,从今开始,您将不会再感到孤独的存在。”
她向奥薇拉伸出手:“一个人活着当然会感到孤独,它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所以,我将在此陪伴着您,那些曾让您痛苦的、畏惧的、麻木的、憎恨的……请允许我与您一同承担。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从未有过食言的念头。”
奥薇拉问她:“两个人便不会感到孤独么?”
“这是自然,因为,孤独原本就是单独的概念。”老师依然在微笑:“所以,殿下,来我身边吧,一起承担的,就不算孤独。还是,您想孤身一人,依旧在这黑暗的海洋中漫无目的地漂流,直至梦境破碎的尽头呢?”
她静静地看着奥薇拉,等待她的回答。
公主不想孤身一人。
因此,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奥薇拉沉默地迈出脚步,腿分开了流水时,发出了忽远忽近的回响,那些撞在膝盖上的波纹,都像是撞击着海岸的潮汐,寒冷真实。
老师依然坐在木舟的边缘,身影伴随水流浮沉而摇摇晃晃,她面带微笑,目视公主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饶生命,就如同不起眼的苇草,总是随波浮沉,飘摇不定。可是,在她身后的不是苇草,而是屹立的枯树,那壮硕的树干仿佛在明,自己永远不可能迎来那样脆弱的结局。
永夜、深渊、梦魔、幽暗……在这树下,都会消散;孤独、流离、悲伤、哀竭……在她身边,都会消解。
可是,公主忽然想到:所谓尘世与孤独,仅是树与苇草的区分吗?
奥薇拉停住了脚步,水波在身侧荡漾而又起伏,另一个世界的怪物们,也随之发出琐碎的低语,询问她无由的预感,究竟何往?
“怎么了,公主殿下?”
老师微微笑道,眼中倒映出闪烁的泪光。
“我不知道,老师,但是……”公主殿下喃喃道,清澈的眼底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晶莹的泪水:“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并且是,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