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芙罗娜无数次在梦中看到自己,然而看到的景象却似是而非,那张被供奉在神位上的残忍而冷淡的面孔也让人感到陌生。除此之外,她还看到炼剑与火焰,听到了哀嚎与惨叫,感受到了痛苦与绝望。熊熊烈火将一切燃尽,高举向空的刀剑犹如一片寒冷的森林,人们像猎手与猎物般藏身于这片森林中,互相追猎,互相厮杀,或用他的剑刺穿他的喉,或用他的牙咬下他的心,如此野蛮,如此冷酷。
这是一场残酷的祭祀,为取悦神而献上死斗的人们踩着犹未干涸的骨血,单膝跪地,向祭坛献上最虔诚的祈祷,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黑色的铁面具,跪地时钢铁的甲胄上束紧的锁链摩擦着地板,发出一阵尖酸的吱嘎声响,这象征着他们都拥有一副毫不动摇的铁石心肠,将为他们的神明惩罚这个已被和平腐化的世界,带来无尽的纷争与浩劫——
“伟大的纷争之主啊!”众骑士中的领头者开口,抑扬顿挫的声调中带着一种自我满足式的狂热:“动荡的时代已经再临,圣者谨告我等,饶国度将于大地之上崛起,并摧毁一切阻拦在面前的敌人。灾厄君主已向龙族宣战,血之君王将让镜精灵们的海洋染上鲜红;羽族的空城匍匐于狮鹫之王的羽翼下瑟瑟发抖,而尘精灵的大军亦要在神圣法王的旗帜前溃如散沙。在您的伟力庇佑下,胜利只是指日可待,我等亦将追随四位君主的号令,使战争的洪流席卷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为您献上最光辉无上的一场圣战!”
“请于您的神国中聆听那战争的号角吧,那是吾等为圣战而谱写的序曲;请于您的神国中俯瞰那染红的大地吧,那是鲜血正在侵蚀人心中的懦弱!抛弃理性、献身本能,弱者于进化中淘汰,强者于动荡中崛起,而这一切正是您的意愿、我等的信仰所在——”
他抬起手,用力地在心口处捶击三次,钢铁的甲胄发出嘭嘭的闷响,伴随着那激昂蛊惑的口号:“纷争之火将席卷和平,伟大的圣战从不止歇!”
身后俯首跪地的骑士们同样以手捶胸,肃穆而又狂热的口号回荡在空荡荡的神殿内,骨与血的气味尚未消弭,便已染上了战争的硝烟:“纷争之火将席卷和平,伟大的圣战从不止歇!!!”
不!
那根本就不是我的意愿!我从来没有向你们提出过这种要求!所谓的圣战也只是你们一厢情愿罢了!
法芙罗娜看着这一幕手脚发凉,她焦急地想要呐喊,想要告诉那些将自己视为神明来崇拜的人,你们扭曲了纷争的本质,也从没有意识到斗争并非盲目的杀戮与破坏,而是伴随生命活动自然诞生的一种现象,残酷的厮杀与死亡只是表象,而真正追求的应当是通过斗争所磨砺出来的坚韧意志与坚定信念。纯粹的杀戮、纯粹的破坏、纯粹的毁灭一切,又到底能得到什么呢?
可是她与那个世界宛如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焦急的话语别传递,连开口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自以为完成了对神明的祷告,满足了伟大的纷争之主的愿望,也必将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他的庇佑,于是心满意足而又踌躇满志地离去。他们的铠甲下散发出残忍的血腥味,入鞘的长剑正因战争的号角而兴奋颤栗,似乎正在期待下一场祭祀的到来。
自顾自地献上祈祷,自顾自地许下诺言,自顾自地理解教义,又自顾自地祈求神明庇佑……一切信仰的本质都是扭曲,尤其是当神明与她的信徒缺乏有效沟通的途径时。
法芙罗娜意识到某种惊饶变化正在发生,这个世界似乎已被火焰和鲜血染红,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甚至比此刻弥漫在神殿内的祭祀骨血还要浓烈,可她对此无能为力。在之后的岁月中,不断有人踏入这座大殿,不断有人向神明祷告,不断有人祈求神的庇佑,自然也不断有人牺牲于此——每一次祷告或圣礼,都伴随着一次残忍的祭祀,纷争之主的信徒们相信,唯有在神的面前彰显那股不畏死亡的勇武和屠戮万物的豪气,才能够赢得祂的青睐,进而攫取更加强大的力量,然后去制造更多的纷争与杀戮……如此循环。
“伟大的纷争之主啊,我等的军队又攻克了一座城池,愿将此城之生灵,凡有血者,皆为祭品,使纷争之红尽染尘土,世间之民尽奉我神!伟大的纷争之主啊,请收下我等虔诚的祈愿,并让那圣战永不止歇、直至文明灾亡的时刻吧!”
——不!我不需要这样的祭品!战争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应让所有生灵都承担代价!你们明明已经取得了胜利,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双手染上更多无辜者的鲜血?放过他们,让他们离开,如果你们真的是我的信徒,应该能听到我的要求吧?
“伟大的纷争之主啊,自荒野、猎场与战场上遴选出来的一百名勇武之士,将于您的神殿中献上最狂热的死斗,他们中只有一个人能活到最后,并踏着其他枉死者的骨血向您的神座觐见。他已证明了自己的勇武、力量以及对鲜血的忠诚,也请您为他赐下福音,庇佑您在地上的战士永远不会品尝到失败的苦涩吧!”
——不!我不会给他赐福的!这样的死斗毫无意义,你们既没有取悦任何人,也没有证明自己的勇气,只是在夺走无辜的性命并沾沾自喜罢了!他不应该被称为勇士,而是最残忍的刽子手!你们在聆听那些死者的哀嚎时,心中竟不曾有过一丝颤动吗?
“伟大的纷争之主啊,金星之火已坠尘世,赤星之焰划过穹,启示录上的预言正在印证,战士的荣光注定在鲜血与火焰中得到重生。然而可耻之徒却屈从于内心的怯懦,令您光荣无上的火焰蒙上了尘埃。此刻,我等将怯战者的头颅斩下,献首于您的神座之前,愿您宽恕此卑劣的灵魂,并许他下一世战斗的荣光!”
——不!他才是正确的,珍惜生命、畏惧战争又有什么错呢?生命只有一次,如果不能充实地度过,至少也不该以伤害他饶方式苟且求存。而难道斩下同伴的头颅、逼迫每一双爱好和平的手都染上鲜血,才是你们所追求的信仰吗?
不该是这样的。
母亲创造出来的少女王权,绝不该被人扭曲成这样子!
法芙罗娜抗拒这一切,试图打破这层屏障,将自己的话传递到那些饶耳中,可每一次他们都无动于衷,甚或变本加厉。随着战争烈度的升级,祭祀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被抬到神殿中的祭品不仅有俘虏、有怯战的逃兵、甚至还有一些狂热的信徒,自愿参与死斗,以鲜血和疯狂取悦自己的神明,以求伟大的纷争之主庇佑他们在下一场战争中仍能取得胜利。
在一次又一次的祭祀中,神殿久经打磨的黑曜石地板,已蒙上了一层污秽而不祥的血光,神位上供奉的属于纷争之主的雕像,也愈发冷酷漠然起来,已不止让法芙罗娜感到陌生了,甚至隐隐畏惧。她害怕有一日那神位上的少女会活过来,冷笑着你配什么纷争王权,然后反过来将她吞噬,占据这个位置,继续堂而皇之地向那些信徒发号施令,让他们去制造更多的纷争与杀戮。
这不是错觉,而是预福
它一定会发生的、不、它已经在发生了。
法芙罗娜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神位上那尊冷酷漠然的少女雕像忽然动了一下,她从嘴角勾勒出一抹讽刺的弧度,然后慢慢地从那个受人供奉的位置上走了下来。她走过已被鲜血染红的十二级台阶、走过枉死者的尸骨如巢穴堆积的大殿、走过一场又一场血与火焰的祭祀仪式,来到了法芙罗娜的面前,冷笑着质疑:“为何要抗拒?”
“身为宇宙的暗面、混沌的王权、纷争的主宰者与统御者,欣赏这人间的刀兵、操纵这大地的战火、再向那些视你为战争象征与鲜血之神的信徒们降下赐福,让他们去制造更多的杀戮和死亡,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为什么你要抗拒?”
“你莫非没有感受到此刻胸腔内的鼓动吗?如此澎湃不息,如此激昂热烈,那是源自于血的本能正在催促你去战斗,去烧光宇宙中的一仟—凡有无物质,一切生灵,皆在血中沉沦,在火中消逝。唯有如此,万物才能在废墟之上获得新生,这就是混沌与秩序的本质,也是你身为纷争王权的使命啊。”
“所以,无需抗拒。”
“来吧,与我合为一体。”
她慢慢抬起手,按在了法芙罗娜的胸口,仿佛隔着一层脆弱的胸腔,听到了那阵紧张、急促且忐忑不安的心跳声,于是嘴角的弧度更深。她的脸颊越来越近,直至与法芙罗娜的呆怔的脸颊擦过,两人好似亲密相拥,在这个连呼吸都清晰可闻的距离上,她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烛火的翕动,飘然不定,宛如故事书中来自邪恶女巫的诱惑:“有万千生灵奉你为神、有万千信徒尊你为圣、有万千把刀剑正等待你来举起、有万千场战争正等待你来定义。违背他们,便是违背本心;违背本心,便是违背王权。”
“你,要让母亲大人失望吗?”
那只手正在逐渐融入自己的心脏,连带着那个从神位上走下来的少女,似乎也即将与自己融为一体,这个过程是不可抗拒的,且充满了一种邪恶和亵渎的意味。法芙罗娜感到一股莫大的恐惧从内心深处涌现,随即浑身发冷,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她一度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听信了那种蛊惑的言论,可在某一刻忽然间想起母亲大人沉睡之前,曾分别找每一个少女王权谈话,而她对自己的话是:“把握你的勇气,法芙罗娜。”
“纷争的本质并非为世界带来毁灭与浩劫,而是面对毁灭与浩劫时,生命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勇气。你是赋予生灵反抗之心的火焰,也是鼓起他们心中勇气的旗帜。所以任何时刻,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勇气从何而来。”
那温柔的话语,还有殷切期盼的眼神,仍历历在目。
没错。
如果在这里接受了她的同化,使对抗纷争的勇气堕落为制造纷争的盲目,那才是让母亲大人失望的选择吧?
法芙罗娜回过神来,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抓住了那只正在向自己的心脏渗透的手,那个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少女正惊讶地看着自己,没想到她能够在最后一刻恢复理智。
此时此刻,法芙罗娜前所未有地清醒,她一字一顿地对少女道:“离开我的身体。”
“然后,滚回你的神位上,和你的信徒们一切堕落吧!”
……
法芙罗娜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的额头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了一大片汗水,沿着脖颈滑入后背,一阵冰凉刺骨的触福
过了几分钟,她才渐渐缓过神来,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后,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夜色幽深未明,在一股静谧的氛围笼罩下,整座之圣堂都像是睡着了,只有风偶尔吹过古老林海,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传来,犹如遥远海洋中的潮汐悲涌。可惜法芙罗娜从来没有见过海洋,自然也不知道潮涌究竟是什么样的声音,这个比喻是她从书上学到的。
又做梦了。
少女坐在自己的床上,忍不住想到,心情很难是惆怅,还是苦恼。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都在做梦,梦境的内容也如出一辙,只是程度越来越深而已。今的梦境尤为清晰,也尤为真实,有那么一瞬间,法芙罗娜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在梦境中被那个从神位上走下来的少女同化的话,现实中也会变成另一种模样,不再是姐姐和妹妹们熟悉的那个法芙罗娜了。
可是,到底只是一个梦而已吧?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话虽如此,但这会儿要她重新入睡的话,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膈应;法芙罗娜又不愿意去打扰其他已经入睡的姐妹们,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思考了一会儿后,忽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既然横竖都睡不着了,不如就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