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合格的朝廷,需要强大的统筹能力。
站在石景山的山头,看着山间时不时冒出来一个个往出背矿的矿工,朱由校心中不由的冒出了这句话。
“钱世桢,是个有本事的将军。”
转过身来,朱由校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到。
今天是朱由校这个皇帝,带着内阁首辅毕自严、石景厂督办赵爽、城建营主将钱世桢出来转转。
主要是想要告诉毕自严一下,若是有需要,他可以调动的资源。
“臣不敢当陛下如此盛赞。”
听到皇帝的夸赞,跟在皇帝身边的钱世桢连忙拱手谢恩道。
“此番,多赖陛下信重,武略院众士子协心相助,臣岂敢揽功于一身。”
“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见状,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平身,朱由校感叹道。
“朕尝闻,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今日始知啊。”
虽然寒冬还未离去,但城建营在钱世桢的统筹下,却还是井井有条。
“能把十几万的壮劳力管的井井有条,只此一点,就可称为良将。”
城建营是个巨大的劳动力水池,人数直逼十五万。
聚集差不多了顺天府及周边四五个府的青壮年劳动力。
对于穷苦劳力来说,寒冬腊月的,能赚几个子儿是几个,只要别闲待在家里吃干饭就好。
在管吃管住,一个月还给个几百钱的诱惑下,这些人干活十分的卖力。
过去的一年里,这些人包揽了石景山、西山的开井掏水、工棚厂区营建、道路开辟。
可以这么说,那里需要人那里就有他们。
“那些人,就是锦衣卫从京城抓出来的乞儿?”
站在山腰,看着一队正在铺设铁轨的壮丁,朱由校转过头问道。
“回陛下,他们就是。”
闻言,赵爽点了点头,对皇帝道。
“铺设铁轨之事,需要年轻力壮,且熟于此道之人,只能由他们去做。”
“好,好啊。”
看着这些乞儿,朱由校满意的点了点头。
“让他们多教一些人,这铁轨,日后有大用处。”
说着,朱由校转头对赵爽吩咐道。
“另外,铁轨间的制式,你要注意,不要给朕弄的两群人造出来的铁轨轨距不一样这种事情出来。”
“臣明白。”
闻言,赵爽肯定的点了点头,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这半年下来,他已经吃到了标准化的甜头。
大明的百姓,都是勤劳的。
给份工作,管吃管住,这些人和曾经的那些街溜子大不一样。
腰板挺直了,眼睛也有神了,身体也壮实了。
与之前在南海子门外,见到的那些谒阙之人,大不相同,再也没有那种行尸走肉的神色了。
看着道路两侧匆匆的人影,朱由校欣慰的笑了笑。
冬将去,春将来,一股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力量,正在积蓄之中。
从连嘎两个皇帝的怪像中摆脱出来,此刻的大明,终于有了先将脑袋从泥潭中漏出来的征兆。
“毕师,你说,他们累吗?”
下山后,站在路边,看着几个正在背麻包的壮汉,朱由校突然转头看向跟着一起来的毕自严,莫名其妙的问到。
“累,但高兴。”
闻言,毕自严仔细打量了一下后,开口到。
到石景山参观的一路上,他也时不时的就拉住个人问问情况。
对于这些个壮丁的情况,毕自严也算是有所了解。
为此,他感慨的道。
“虽然累了些,但能吃饱肚皮,有个遮顶的瓦片,每日还能得个几十枚的工钱,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能的好事了。”
“还记得,朕说的职业分工之事吗?”
“臣记得。”
闻言,毕自严点了点头。
那一次,皇帝给内阁众人说了职业分工和权力分工。
“今天,朕告诉毕师一个新的词语,生产工具。”
说着,朱由校转身挥了挥手,自然有人将一路都带着的马扎都拿过来,给在场众人放下。
同时,还有中书房的太监们,拿着纸笔,准备记录。
“就以田亩为例,我们都知道,若是没有人去耕种,那么田亩一文不值。”
“毕竟,吃土是会死人的,但是吃土里长出来的作物,却可以活下去。”
“这个过程,就是劳动创造价值。”
“但劳动创造价值的前提,是需要劳动工具的。”
“种地需要田亩,挖矿需要矿山,织布需要纺车,运货需要车辆。”
“这些都是生产工具。”
说着,朱由校转头看向毕自严,开口问道。
“记得,去岁年末,朕问你,他们为何敢如此苛待小民。”
“因为,他们通过占据绝大部分生产资料的方式,逼迫百姓廉价出售自己的劳动,占据了大部分劳动所创造的价值。”
“因为生产复杂,所以产生了职业分工,势要豪强通过占据绝大部分生产资料的方式,逼迫百姓廉价出售自己的劳动,占据了大部分劳动所创造的价值。”
“臣悟了。”
皇帝方才说完,毕自严就双眼放光,开口喃喃自语道。
“臣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佃户的存在了。”
“豪强通过盘剥百姓家产,逼迫百姓鬻儿卖女,沦为佃户,不得不依附于他们,致使自身都沦为了豪强的生产工具。”
双眼通红的看着皇帝,毕自严开口问道。
“臣说的,对否?”
看着毕自严,朱由校鼓励的点了点头。
“继续说。”
“对于势要商贾而言,他们巴不得百姓没有任何的劳动资料,比如田亩、纺车,乃至于家中的锄头。”
“只有这样,劳动之人才会别无选择的贱卖自己的劳动力!”
“所以,即便他们已经吃的满嘴流油,肠肥肚满,但却依旧在孜孜不倦的盘剥百姓,逼迫百姓失地,沦为游堕之民!”
“其实,不仅仅是佃户。”
看着眼前激动的毕自严,朱由校缓缓的开口道。
“还有工匠、矿丁等等,都是这般。”
“势要商贾,组织百姓劳动,通过一个精巧的谎言,占据了本该属于百姓劳动所创造的价值。”
“这个精巧的谎言能够顺利的进行,其根基,是生产工具。”
看向毕自严,朱由校开口问道。
“毕师有办法,打破这个谎言吗?”
“。。。”
闻言,毕自言的眉头深深的皱起,一时间没有说话。
有办法吗?
没有。
你总不能直接明着从士绅豪强的手中抢啊。
那么做,就是失信于天下,是天下将乱的标识。
看着长久不说话的毕自严,朱由校笑了笑,继续开口到。
“说这个事情,首先就要说到赵宋之时的官营。”看向毕自严,朱由校开口道。
“此事,毕师知否?”
“臣知道。”
闻言,毕自严点了点头,开口到。
“赵宋之时,盐铁煤矾等物,皆以官办专营为主,与民夺利,致使百姓困苦,朝廷失道。”
“嗯。”
对于毕自严的博学,朱由校是满意的。
点了点头后,继续问到。
“昔年,太祖开国之时,废除了官营官冶所诸事,定凿山伐石之禁,你觉得,此策是英明,还是昏聩?”
“这。。。”
听到皇帝的话,在场众人刹那间都低下了头,连负责记录的文书都不敢再写。
皇帝的这个问题,可真的是太送命题了。
“太祖爷,是英明的。”
没有为难毕自严,朱由校自顾自的开口继续道。
“时移世易,时间不同,面对的问题不同,朝廷的政令,也就需要进行调整。”
“前元暴虐,百姓流离失所,群雄龙蛇起陆,庶民朝不保夕,人口极度凋零。”
当年朱元璋的一些策略,在后世人看来,真的是脑残到家了。
但提出这种说法的人,一般都没有考虑到当时的情况。
小农社会,被游牧民族摧残了99年,好不容易复国。
此时,社会秩序已经被破坏到了极致,那已经不是小农社会了,那都快回到原始社会了。
朱元璋首先需要考虑的,是恢复民生,甚至于做好蒙古人再度反攻南下的准备。
为此,朱元璋采用了非常保守的经济策略,卫所制,是为了尽快恢复元气。
“太祖爷首先需要考虑的,是固本培元,让我汉儿恢复元气,所以才会做那些事情。”
“不管是裁撤官运所,还是颁布伐山凿石之禁,劝农重桑,设立卫所,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掌握本事,好让大明有一个坚稳的基石。”
朱元璋定下的这个基石有多坚?松锦大战,大明都黄土埋到眉毛了,差点儿把正处于上升期的螨清给扬了。
“但是在刚才,毕师已经明白了,士绅豪强是通过垄断生产工具,来达到盘剥百姓所劳动所产生价值的目的。”
“很明显,此时再用太祖爷的策略,已是不智。”
看着毕自言,朱由校继续道。
“自朕登基,收西山、石景山矿场为宫内,招揽工匠,开采矿物以来,收到过不少的奏章,都在说不能与民争利。”
“今日,毕师是否能告诉朕,与民争利,与何民争利。”
“与士绅豪右争利。”
闻言,毕自严咬牙切齿的出声道。
此刻的他,对于那些曾上这种奏疏的人,恨的牙痒痒。
披着一层道貌岸然的外衣,干的却是天怒人怨的勾当。
也难怪皇帝会骂有些人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娼女盗了。
“是在与民争利,但要看是如何的与民争利。”
从马扎上站起身来,伸手拍了拍毕自严的肩膀,示意这位“年轻”的首辅消消气。
“现在,毕师明白,朕为何会设立这石景厂、西山厂了吧。”
“臣明白了。”
看着皇帝,毕自言点了点头,肯定的道。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因噎废食,误国误民。”
看着皇帝,毕自严开口道。
“往日,臣落入了奸人彀中,以为官办厂商,会发生赵宋临安卖粪之事,乃是与民夺利。”
“但不成想,却成了士绅豪强剥削百姓的帮凶。”
“临安卖粪?”
听到毕自言的话,朱由校轻笑一声。
“毕师说的可是,宋高宗临安卖粪之事?”
“不错。”
闻言,毕自严点了点头后,念出了一首诗。
“德寿书名满市廛,一丁犹是赋三千。不须更问灯笼锦,翼翼宫旗插粪船。”
“不用念了。”
听到这里,朱由校伸出手止住了毕自严接下来的话。
这是一首长诗,后面还有很多句。
出自南宋人,周密的《齐东野语》之中。
整首词描绘了金朝名将,南宋高宗赵构的退休生活有多丰富。
禅位给于养子赵昚,搬到德寿宫住的赵构,就做了三件事情。
捞钱,捞钱,还是捞钱。
其产业集中了酿酒、卖粪、房地产、高利贷等一系列的高产行业。
“毕师担心,朕猪油蒙了心,以高价剥削百姓。”
笑着看向毕自严,朱由校打趣道。
“臣不敢。”
听到皇帝的话,毕自严连忙低头。
皇帝这话,就不是用来形容自己的。
“放心吧,朕不会那么做的。”
看着远方正在忙碌的壮丁,朱由校对着毕自严道。
“官营与私营,两者缺一不可。”
看着毕自严,朱由校开口解释道。
“我大明至今的境遇告诉我们,若无官营,全靠私营,则朝廷苦,百姓苦,两者皆苦。”
“朝廷手中没有货物,则定价之权掌于商贾之手,待到用时就只能扑买,徒废钱粮。”
“而赵宋悉数官营,最终致使天下民心尽失,沸反盈天,则告诉我们,若无私营,天下皆苦。”
“那时候,我大明,无非就是另外一个赵宋罢了。”
“陛下睿见。”
看着皇帝那还显稚嫩的脸庞,通过两相比较之下,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毕自严诚服的拱手拜道。
“放心吧,朕不会让官营垄断天下的。”
给毕自严了一个小小的保证后,朱由校接着道。
“其实,不止是农民、工匠、矿丁、车夫这些劳动之人,被士绅豪强用实际能看到的生产工具剥削。”
“还有一种人,也在被剥削。”
“什么人?”
闻言,毕自严不解的问到。
“读书人。”
“乃至于,还有瘦马。”
看着毕自严,朱由校轻声的道。
“瘦。。。瘦马?!”
听到皇帝的话,毕自严刚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但随即就抬起头来,一脸震惊的看着皇帝,而后转头打量着皇帝身边的一群太监。
那个嘴长的,把这种黑暗腌臜的事情告诉皇帝的!“去岁,有人打着朕的名头搜罗民间女子,朕让沈炼去查。”
没有察觉到毕自严的动作,朱由校接着道。
“但现在,他给朕出了个难题,大难题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