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洛科斯欢迎工匠,我们可以保证。我们尊重保有技艺者,洛科斯永远是工匠施展才华最好的地方。”达美克斯说。
“那么,莫尔斯,这名男孩会是传说中自群山而来的神圣之子吗?”他看向佩图拉博。
不需莫尔斯多说什么,佩图拉博自己上前半步。
他的衣襟上仍然沾着敌人的血,被划破的染血布料下方是新生的细嫩皮肤。无论是脸颊上的灰尘,还是破损的衣袍,都无损他本身的形貌。
他的冷静与沉着,以及那一点儿来由不明的审视,皆是他不同凡响的证据。
无人可以否定佩图拉博本身是何等精妙绝世的造物,这是客观事实。
“我不知道我是否从群山中来,也不知道我是否曾经在卡迪希亚杀死猛兽。”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不记得了,这些记忆并不在我脑中。”
佩图拉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皮肤依然透着血丝的红。
他又记起这些天在莫尔斯手底下经历的重重失败,那些一次次不曾成功的雕刻,他被剥夺的天赋,他的软弱和冲动,他的一次又一次失利,以及莫尔斯冰冷的恩赐。
就是这样一个人,曾经从群山中来,在凡世间留下名声?
莫尔斯不止一次嗤笑过,失去能力后,他就和普普通通的凡人一样弱小。
他握拳,将手收归体侧。
“但我不是神圣之子。”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乱,士兵们不动如雕塑,而朝臣开始交头接耳。
+猜猜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你甚至不愿意喊达美克斯一声国王陛下。+
佩图拉博从善如流,直视达美克斯:“而你也不是我的国王,我并不从属于任何人。”
一名高位朝臣为达美克斯出声:“你怎么能这样无礼!”
达美克斯拨了拨膝间的权杖,温和地抬起手:“无妨,假如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怎能强求客人遵守我们的礼貌规则呢?我们也没有开设礼仪的教学,邀请我们的神降男孩来学习,不是吗?”
“我也不是神降男孩。”佩图拉博不遗余力地更正着,话语中的坚定比钢铁更加强硬。
他望向前方,“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神,你提到的阿尔卡和阿诺因凯,我都不认识。”
朝臣交谈的声音更响亮了,这次不需要莫尔斯作灵能传声筒,佩图拉博自己就可以听见他们的争论,无非是“狂妄无礼”“孤陋寡闻”“对神大不敬”一类的俗套话。
他让这些词汇进入耳膜,并发现自己甚至没有感到热血冲上大脑的怒火。
佩图拉博探视自己的思维,做了些情景假设,发现这些人就算是开口骂他,他能感知的恼怒,都超不过莫尔斯对他手头的石雕露出的再简单不过的讽刺性咧嘴的十分之一。
他粗暴地让莫尔斯苍白的脸从脑海中滚蛋,继续与达美克斯正面相对。
达美克斯的权杖在他掌中转动,佩图拉博知道这名男人所做的一切细碎动作都是权威的暗示。
国王为神的存在做起注脚:“神灵就在群山之上,层云之中。那是高于我们的造物之主,于泰拉福斯山巅俯瞰审断万物众生的存在,是并非常人所能企及、凡俗所能违逆、人民所能否决之圣神。”
金权杖的尖端指向王座一侧。“双生的神王赐予城邦之主权柄,此为戈兹克与卡拉法伊思的像。”
+我以为那是阿努比斯之类的东西,它们看起来肤色可真深,而且造型也一口气复古复到公元之前。+
莫尔斯那时刻不忘讥讽的特色冰冷语调像蛇一样爬过佩图拉博耳畔。
+上次来城区,我该多问问它们的传说,这样就可以当成你的睡前故事。+
佩图拉博抑制住回头瞪人的念头,注意力回归与洛科斯人的对话。
“你见过这些存在吗,僭主?”他问。
僭主的权杖敲在扶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我没有这份殊荣。”僭主说。
“那么,有任何人见过这些存在吗?”佩图拉博追击,他不需做出多余的肢体动作,话语本身具有足够的力量。
朝臣中,另一袭华丽的袍子从色彩各异的朝臣中挤出,然后佩图拉博看见他剃度后光滑的头,与头顶上汗滴里反射出的天顶电灯。
一个祭祀者,或者神官,或者观星者——佩图拉博不知他是什么。
“我们何能目睹众神之尊容?”
来者的声音尖细又高亢。
“凡人并不在众神的伟大计划之中,神明高居在天球之外,我们只能通过神明的仁慈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映照,来窥探祂们的荣光。你怎可如此去质疑祂们?难道你的心灵是如此的污浊封闭,以至于从不曾蒙受众神启蒙般的感召吗?”
他只蒙受过一个造物主的缔造,与一个疯工匠的摧残。
“人的所有知识都应当始于经验。”佩图拉博说。
在他开口之前,无数思虑便自动编成绳索与线缆,有序地于广博的思想空间内形成交织的网。他让语言顺着这张网行走。
“没有知识能诞生于经验之前,我们从对象对于我们全部感官的刺激所投射的表象,来联结与离析对象的本体,使感性认知成为关于对象的知识。知性、感性、范畴、时间、空间……难道你们能够从任何经验里,找到神灵存在的明确证据吗?”
“自然如此!”
祭司的怒火将其瘦弱身躯中所剩不多的精力用作棉线与蜡油,燃烧在他浑浊的眼睛里。“纵观生活中的种种巧合与命运,难道还不够我们体悟神灵的光辉吗?”
“所有巧合都有其前因与后果,事物必然相互联系。你们在承认巧合时却否认了表象之下的原因,将结论预设在前提中,以至于不愿从经验中获得确证。”
“事物当然自有联系,这规则便是我们的神所制定的。”
“我怀疑它。”佩图拉博干脆利落地说。
“对感觉作出这样形而上学的预设,乃至去假设感觉背后存在某种客观的实体,我并不接受,所以我怀疑它。而你们从不用理性去反思自己的思辨。”
祭司猛地吞进一口气,几乎被自己的呼吸呛死。他猛烈地用拳捶打胸口,直到脸色恢复到正常的泛红之态。
“你有什么资格来怀疑我们?你能证明自己的资格吗?”
佩图拉博再不掩饰自己的讥笑。
“咚。”
金权杖敲在石椅上。
达美克斯凝视着佩图拉博,在脸上挂起一点笑容,“孩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佩图拉博。”
“有什么寓意吗?”
“我会赋予它意义。”
达美克斯笑容扩大。“佩图拉博,原谅我的臣子吧,也许此时此刻,的确没有比起证明身份更有效的说服方式了。”
佩图拉博看向达美克斯,一直到对方的假笑无法维持。他们都知道佩图拉博拿下了一场胜利,也都知道佩图拉博不会满足于一场胜利。
“你想测试我?”
“如果你愿意。”
“我能获得什么?”佩图拉博说。“一次付出换一次收获,你愿意与我交换什么?”
“这要看情况了,我并非无道之人,假若你通过测试,尽管提出要求,我绝不吝啬。”达美克斯保证。
佩图拉博颔首。“告诉我测试内容。”
达美克斯举起手,同时介绍:“我们将为你提供最好的铸台、最出色的风箱与淬火池,最崭新的铁砧和最好的钢铁。”
厅堂侧面的门随着国王抬起的手而打开,有人要当场将工具抬入厅内。
佩图拉博的指甲在掌心挖出圆弧的印痕。
+你看,你自找的。+莫尔斯在藤椅上翘着腿说。
佩图拉博终于回头瞪他,并且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莫尔斯哪里掏出的藤椅,又是如何让满堂人对他瘫坐躺椅摇来晃去的行为视若无睹的。
“我无法现在开始锻造。”男孩硬着头皮说,好在他的自信伪装得足够好。“正如我所言,我非神降之人。我需要学习。”
“学习多久?”达美克斯神色巍然。
“一天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