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瓦尔多收回日神矛,一滴血从矛尖坠落,滴至洞穴深处岩壁间积起的浅水潭中,与早已在飞扬的尘土和泥泞中浑浊的水融为一体,化为无形。
他的长矛被平稳而自然地垂在身旁,矛的尖端仍然隐隐指着地上的死者。
或濒死者,禁军统领想。他之所以尚未放下武器,就是因为这一隐藏的可能性。
错误的细节将导致死亡,一名永生者可以死无数次,直到她的力量与灵魂在生死去来的折磨中崩溃,但瓦尔多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这样的机会。
他等待着,等待在寂静无声之间,等待任何对他的防守做出反应的轻微回响,或者不应存在的微风吹过盔甲时刮骨般的低语。只要一道涟漪,就足以打破山洞中凝固的空气。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将矛扎进尔达的腹腔,贴着脊椎,把或许已死的永生者固定在地,继续侧耳倾听。
不再有新的追忆碎片,日神矛停止向他揭示来自血肉与灵魂的真理,就像他刺穿的不过是一袋厚重的泥土。
让她死而复生的力量停止回流了吗?抑或是这一次的复活需要的时间过于漫长?
康斯坦丁瓦尔多无法判断。他调整站姿,让盔甲支撑他的身体,在金甲内半休息半警醒,等待久经训练与改造的身体将自己带回状态的巅峰。
在他计算所得的意料之外,结束这场旷日弥久的近身战时,他的心灵与身躯都毫无倦怠――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他意识到他的体力抵达了某种极限,即将超越他被设计之初所能拥有的顶点;然而,当他真正在无度的边界迈出最后一步,挥出额外的一击,他知道某种东西、某种被镣铐和帷幕封锁的东西正从他体内涌出。
从那一刻开始,他的战斗越发无可挑剔,人类万年的武艺凝结在他的一举一动之中,而攻击的潮水相互连接,最终汇聚成海啸般的巨浪,将尔达杀死在地。
他低下头,凝望尔达四肢无力的尸身,以及割断她喉咙的最后一击。她在濒死时面露绝望,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所感受到的。
他们所感受到的。
“的愤怒,”尔达说,声音被恐惧和鲜血灌满,“的憎恨――你也感受到了,大统领,还是来了――”
他没有听她的未竟之言,而是送出一矛,终止了她在现实宇宙里拥有的时间。
但尔达临死前所说的话是准确的,康斯坦丁想。那种颤动源自世界的另一面。
首先是一种颠覆性的震颤,就如同地壳在某种漂浮物上随浪涛起伏,一切都岌岌可危。存在短暂的平息。而后,黑暗与恐惧铺天盖地,即使只有一个满怀憎恨与诅咒的瞬息,也足以在普通的凡俗受震慑者心中挖出永恒的恐惧空洞。
正如他临行前,帝皇向他道出的一种可能性。
帝皇离去了。
暂时的。永久的。再不重见的。永不复还的。
他的主君离去了。他留下来。
康斯坦丁将这一组词放在口中,轻轻地、反复地品尝着,一种尖锐的酸涩顺着舌头的边缘攀起,在他的心中变得模糊不清。
禁军统领稍事休息,随后,他将带着尔达的尸体,返回更靠近洞口的地方。他将等待下一位访客的到来,等待他这份职责的结束。
――
“能量流向发生了变化,”莫尔斯带着不少意外的情绪说,尽管这种意外无损于他本人表现出的凝重。
“正面还是负面?”铁之主问,注目于他所在星球中央出现的庞大深坑。
曾经的地壳与覆盖在地壳之上的金属结构皆已熔融,化作某种色泽如墨的半透明玻璃物质,内部有许多绯色丝线贯穿其中,蜿蜒如发丝,鲜红如血珠。
就在不久之前,地层深处的网道门忽而发生大范围的爆破,强烈的能量余波径直掀开了大面积的大陆板块,若非莫尔斯对此表现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佩图拉博的心不可能还维持在相对的理智范畴之内。
莫尔斯告诉他,马格努斯做了一个大胆而正确的抉择。那时工匠看起来只是略微显得失落。
他将帝皇计划中的最后一部分告诉了佩图拉博,包括寂静界域――即图特蒙斯符文还未诞生前,这座法阵的初始名称,所有节点将如何被破坏,黑暗之王将如何被关押回到它的牢笼。
一场与时间的博弈。莫尔斯说,赌黑暗之王先吸收足够的毁灭而降临,还是它先被与它在血脉上直接相关的基因原体之死锁进囚笼。
是的,血脉与血脉在神秘学概念上的关联,以及某种在创造之处,就被纳入原体躯壳中的独特技艺,无可否认地让基因原体成为唯一的选择。而网道的开启也是万不得已之下的定局,假如马格努斯没有做出这一选择,那么动手的就会是莫尔斯。
但随着探寻并确认网道现状的进程逐步推进,莫尔斯脸上的惊讶让佩图拉博的心随之提起。
到底怎么了?他沉声问,嗓音干涩。告诉我,怎么了?
我在寻找马格努斯,按照时间计算,他应该还来不及离开网道。但我无法联系到他。没有他的回声,而他的灵能踪迹……上千个,或者上万个接触点,无处不在,每一踪迹点的模式都有所不同……这不是破坏节点的必经之路,佩图拉博。
这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佩图拉博问,听见自己的声音里燃烧着荒唐的怒火。久违的焦躁在他心中腾起,一遍遍地敲击他的神经。
莫尔斯潜心探查,而怒火在铁之主心中等待着,逐渐转变为余烬般的沮丧,以及难以抹除的茫然。
我找不到他,莫尔斯说,他的眼睛直视着他。而工匠脸上隐藏在面具般的冷静之后的一丝细微的无措,径直击穿了佩图拉博。
工匠顿了顿。他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即使我只教了他几个符文。这意味着他可能做得比我们任何人想象得更多――比帝皇希望从他身上索求的更多。比如……能量流向的变化。
“还难以判断效用,”莫尔斯沉思着说,“能量潮汐不再向泰拉王座移动,而是指向一个……我所不知的地方。我不能确定他选址的方法,但我可以假设――你了解他,佩图拉博。我可以假设,如果他决定将黑暗之王的力量来源移走,投向另一个未知的……我暂时以黑洞类比,那么他定然有一个与暴君星直接对抗的过程……”
“他没有度过那场无形的战役。”佩图拉博说,他的思维正在熊熊燃烧,每一片火舌都向上腾升,撕咬着他的理智边缘。眼前的黑色深坑在他双目间盘成螺旋,每一根绯红丝线都令他联想到鲜血。
“从成效来看,他成功了――”
莫尔斯的后半段话语落入静默,而佩图拉博从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个愠怒不堪的影子,仍因杀死自己的一个兄弟而心神无定,直到他在同一天迎来第二个噩耗。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如同火焰中的天空,而这乌云密布的天空仅仅依靠劈落而下的闪电立柱支撑而起。
“他看得比我们更加遥远,”佩图拉博回答,锻炉内的铁水倾出,流过血管,蒸腾了他内部的躯体。他闻到铁的血腥气。
莫尔斯看着他。佩图拉博能猜测到这名工匠曾经历过上千次的生与死,如果一个人活了三万年,那么这就是必须经过的挑战。
而基因原体也活了两个世纪,这段时间已经超出了一个凡人一生中足够拥有的全部生老病死。
但他仍然觉得……
有些东西永远地结束了。突如其来,又像早有预料。
像一簇火,在他转过头的时候陡然熄灭。世界因此刹那失色。
他站起来,感觉到他的灵魂正在穿透他抛在地上的身躯,进入了一个站着的新躯壳里。他的眼前模糊,在一次眨眼后,视野回归清晰。
“走吧!”他愤怒地喊道,手握成颤抖的拳头,“不是说要去摩洛吗!我们还有事要做――哈,让铁血号过来,该死的!”
该死的,他的喊声在他心里一次次回荡,该死的,他想,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
凯多莫弗里克斯眯起眼睛,以此应对刺眼的明亮阳光。
在踏上现实宇宙的土地时,他感受到一阵久违的眩晕――恰似一名水手从仿佛永无止境的航行中脱离,颤着腿踩上陆地,只觉得世界天旋地转,一刹那怀念起曾经在航船上的平稳安然。
他忍下找一面墙扶着的渴求,因为他们正位于提兹卡一望无际的平坦郊野,如果他决定依靠外物来自我支撑,那么他必须躺在地上。
或者找一个其他的钢铁勇士两两支撑。不,这不是一个战争铁匠该做的事。
他冷静地看着数万名战士列队而出,清点他们的数量,怀着希望祝愿每一个黑暗降临前活着的人都成功生还,同时试着与普洛斯佩罗的通讯塔……通讯室……随便是什么东西取得联系。
感谢马格努斯,他们从骤然笼罩网道的黑暗恐怖中沿路重返光明,尽管没人知道那片可怖的黑暗是什么,为何他们的钢铁之心都难以抵消它带来的漫长恐怖,但赤红之王无疑再一次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就像曾经的建设中的无数个案例一样。
现在这儿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与世隔绝得太久,与外界的联系仅限于皇宫禁军,以及钢铁勇士的荣光女王和太空要塞。
他们尽量跟上大远征中种种技术的更新换代,跟上经过调整的音阵频道和通讯密令,接受新的传令智天使、辨认各个军团的全新凡人辅助军,习惯沙盘附近投影屏幕的设置变更,以及对他们有如雾里看花的军团关系变化;然而,当弗里克斯真正回到现实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些准备仍然不够充分。永远不够充分。
他们还不至于沦落到落后于时代的地步,但他们确实脱离了世界的前沿。
“提兹卡回应了,”他们暂时充当通讯兵的比尔佩兰说,温和的声音里平添困惑,“普洛斯佩罗永远欢迎钢铁勇士的到访,但他们希望知道我们来自哪些大营,是何时抵达了普洛斯佩罗,以便确认我们的身份。最近外面都发生什么了?他们很紧张。”
如果战争铁匠佩兰都直言对方的紧张,这意味着如今环境下的空气用钢铁轻轻擦个燧石就能点燃。
弗里克斯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对外界的了解停留在尼凯亚会议,以及那份意外来得比回应更早的返程对接书。
“我给你们三十分钟,列队,并且适应这里的环境。”弗里克斯向他的那一部分战士下令。他们的编号方式不在钢铁勇士的常规大营序列里,而是另起一套,以古老但仍然算得上常用的某种泰拉符文编号。抛开阿尔法和欧米迦两个字母……“伊塔大营,动作快。”
“我希望他们会知道我们的编号……”佩兰微微叹气。
“毕竟我们不是通过正规途径抵达此地,”弗里克斯转过头,“网道的存在看起来还没有在银河内公开,他们的困惑理所应当。也许我们应该请求让他们帮忙联系铁血号?”
“铁原号,”佩兰提醒,而后微微摇头,“提兹卡人还说,最近亚空间风暴阻碍了大片的航线和正常通信,因此他们对我们的陡然出现感到疑惑……新的消息。”
他倾听了几秒,转述道:“出自对钢铁勇士的信任和永久友谊,他们还是同意让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提兹卡城郊修建了很多空的居住区,人口增长跟不上房屋的数量,就算每个人都赠送一套住宅,都用不完已有的屋舍。”
“听起来令人惊叹。”弗里克斯评价,抬眼看向远处那烈阳下光辉之中的白色城池。
璀璨的光辉点缀着城市的几何边线,莹莹的力场盾微光将提兹卡主城笼罩在梦境般的剔透半弧之中。一座独立于帝国风貌的美好之地,一座并非现世所能拥有的理想首都,一座光之城。
“看起来也是。”他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