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女王航行于虚空。
“永恒传令官(egatuaeuru)”,这是她的名字。
她优雅地漂浮着,在漆黑的深渊中舒展着自己泛着金属光泽的壮美身躯,一颗颗凝聚意志而成的等离子球在无尽的深邃空间中泛起青碧的电光,在沸腾中闪烁不定。
不存在的气流伴随着炽烈的电离怒焰爆发,撕扯着眼前这只仿若上下无边无界的高墙般存在着的庞大怪物,将其身躯上的五彩鳞片与蠕动的深紫色血管一根根灼烧至焦黑酥脆的断片,血液则是飘散外溢的雾滴。
每一发爆弹都仿佛伴随着一声低沉而愤怒的雄狮之吼,莱昂·艾尔庄森的意志灌注在精神世界的冲突之中,以他所了解的实体的形式,组装在这艘介于浩瀚之洋和现实天川银河之间的荣光女王之上。
暗黑天使的武库中,无数种继承自旧夜的灭绝武器,在平时难以找到机会合理使用,此刻却尽数被雄狮之王运用在眼下的虚无之战上。
撕裂空间的虚空炸弹,致命的碳基基因病毒,贯穿星球表面生态的高能粒子束……每一击都蕴含着人类数万年间,通过他们最高效的武器研发手段——自相残杀,所获得的遗存至今的科技结晶。
而永恒传令官号不是唯一正在攻击冉丹主宰意识的舰艇。数百艘人类的战舰在银亮的虚影中若隐若现,剑刃的甲板和亚空间龙骨直直指向让他们沦落至此的首敌——即使它们的体型较之于庞大的主宰意识,不过是几乎不可视的微尘。
一只只通体流动着银色光辉的复生天使围绕着他们昔日的战舰,盘旋、徘徊、护卫,在寂静无声中确保着炮塔和塔楼的正常开火,由纯粹意志燃烧而成的光束,在虚空中半明半昧,如针穿刺。
从高温高压气体的迅速膨胀、确保炮弹命中目标精确的计算和调控,到推进星舰的副引擎动力,以及最后主宰意识上爆裂的脓水与血肉……
终于,高达数百万英里的主宰意识从现实宇宙的异形制造和精神注入中抽出一丝精神,针对第二军团舰队虚影,发动了它兴致寥寥的回击。
被冉丹所吞噬的多数生物本身不具备独身进军宇宙的能力,因此,在意识的宇宙里,莱昂再次见到冉丹的天使——
比它们在现实中具备的独特美感更加丑陋,更加原始,仿佛生命自由地在熔炉中肆意锻造捶打,又经吹过世界的寒风冷却,最终凝结所得的诡异生物,每一根角、每一条触须,都不在人类所能理会的审美之中。
它们作为主宰意识的攻击性外延,朝着第二军团发动了它们的进攻。
“冉丹异形最初的模样……已经无从考证,”邓肯说,替莱昂·艾尔庄森掌舵。
那两条锁链再未离开他的手掌周围,即使一滴滴鲜血正顺着被骨刺扎破的裂口滴落。
“在精神的吞噬中,即使是主宰意识,也无法不受任何被吞噬的记忆的影响。每时每刻,它都在扭曲,向着最新吞噬的种族形态靠近,生长出新的器官。”
“如果一个种族的意志足够强大,它甚至能在主宰意识的控制下,取得自己在意志中的保守地。”
他继续说,一层透明银光盾面在荣光女王的外侧流动,构成六边形的网格。
“比如复生者?”莱昂问。
邓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莱昂不喜欢追问一个拒绝回答的同阵营之人,若非审讯,他的骄傲便会让他对此心生抗拒。
透过屏幕与舷窗,他能看见火光在太空中闪烁,世界的边际则是现实的血腥一角,隐隐飘出一丝血腥。
“给我看现实世界。”莱昂说。
“哪里?”
“你的荣光女王周围。”
新的画面替换了意识世界的舷窗,无数星际战士死后的空壳散落在早已被骨骼和血肉彻底覆盖的荣光女王之上,连天的炮火被用于抵抗新生的冉丹异形。
邓肯将视线聚焦至骸骨山坡上一个倒地的钢铁勇士,他的枪与刀都被有所需求的战友取走,接替死者继续战斗。
“那个指挥官,他把你的情况,和灵能对抗的幻象,汇报给了轨道指挥部。”
“荷鲁斯·卢佩卡尔、佩图拉博、洛嘉·奥瑞利安会知道这一切。”莱昂评论道。他与荷鲁斯称不上有多么深重的私人矛盾,就算有,他也了解对方会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抉择。
“告诉我,邓肯,为何数年之前,你没有呼唤帝皇?”
“我曾呼唤。”邓肯回答,脸色变得阴沉,似乎有些后悔隐藏在其中,“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我的兄弟,我的星语抵达泰拉时,一切都为时已晚。否则……”
“这就是你们被除名的原因。”莱昂恍然,并直接将他得到的结论诉之于口。“帝皇知道了你们的下场。”
“莱昂……”第二原体转过头,直视雄狮的脸,语气几乎有些哀求。
雄狮不为所动,“父亲会给你们带去解脱。”
邓肯紧绷着脸,但莱昂没有一丝停顿,接着说“不论如何,主宰意识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必须与我一起全力对抗它。”
第二原体沉默地移开视线,认可了莱昂的话语。
数分钟后,他微微挑眉“在誓言大厅,你们的几个战士正在对伱说话。”
莱昂看向屏幕中央,守候莱昂·艾尔庄森的战士们正重复着他们刚刚得到的军令“控制住主宰意识,帝皇将要来了。”
他们说了第一遍——被莱昂·艾尔庄森亲耳听见的第一遍,接着是第二遍。
“帝皇将要来了,”他们重复着,不知道何时能被正在虚无中战斗的雄狮听见。
“帝皇将要来了,”第三遍,一次,接着又是一次,穿透虚空,跨越帷幕,直到抵达两名原体的耳边。
莱昂猛然醒转,抢过荣光女王内的音阵,“全力约束主宰意识,不惜代价!”
邓肯似乎吸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又勉强被他控制住。他不安地注视着外部的世界,终于勉强地开口“听第一原体的指令,男孩们。”
一根接着一根的钩索从数百艘人类舰船上由银色天使刺出,顶部的尖勾扎进主宰意识具象化的血肉鳞片之下。
一根细绳对于冉丹主宰而言微不足道,不过堪比细细的发丝,轻易便可扯断——即使数百根钩索齐齐展开,也没有多少用处。
可它们的更迭太快。第一轮,随后是第二轮,复生天使缝纫虚空,交替编织,将庞大的血腥生物,一针一线地钉在以天幕为背景的标本中。
莱昂幽绿的眼眸审视着外侧的世界,他看见刚刚被钉上的丝线在主宰的挣扎下绷断,银色天使在不停地死于种种不同的生物武器攻击之下,每一只天使陨落,邓肯脸上都闪过一抹受创的疼痛。
更多血液从他被骨链束缚之处流出。滴答。
“他会来。”莱昂说。否则,这一切的孤注一掷都将是徒劳。
在舷窗的光芒反射之中,他看见现实宇宙的誓言大厅,怀言者们身披染血的灰甲,每一个镂空的经文字符都被干涸的鲜血注满。
他们在沉眠的雄狮身周围成一圈,念诵着,歌唱着,泪水在他们的头盔之内静静地流淌,直到那种液体的滴落声首次轻柔地出现。
泪水,金与红的泪水,贴着他们的钢铁面甲,从头盔的双目处一滴滴地淌出。滴答。
血的气息从他们身周轻轻地涌起,无声地盘旋着,渐渐地浓郁,渐渐地明显,像一道原本渺远的回声,逐步向着他们身旁靠近。
滴答。
一滴鲜血从他们眼前的控制台按钮的缝隙间溢出,然后是更多的金红鲜血,在按钮、键盘与伺服机器的全部金属缝隙间淌出,速度渐渐加快,洇湿了永恒传令官号的冰冷地板,并不断地积攒,直到逐渐形成一滩反射光辉的血池。
它是温热的,恰似正从活人的体内流出,温暖地包裹着基因原体的靴底。接着是脚踝,并在这一高度停止了上涌。
即使血仍在流淌。
虚无之外,现实之内,覆盖荣光女王的骨山正在流血,这庞大而生机尚存的血肉构造体,其内部历年来积累的血水,都在这一刻被榨取、向外流淌,洗过布满焦黑弹坑和肮脏黏液的地面。
所到之处,没有神圣,没有纯洁,唯有第二军团的鲜血。曾被人类之主赋予,如今又被那万世之王取用,如承载金焰的圣油,渐渐燃起血红的火。
噼啪。
异形在血火中毁灭。它们焦急地尖叫着,嘶声狂吼,神经节依次被烫毁,化作一个个爆裂在血火中的气泡,被无情地消灭。
“帝皇将要来了……”怀言者歌唱着。
“帝皇将要来了……”邓肯重复,神情中停驻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空洞。“是啊,他要来了……他来了。他已经来了。”
直到此刻,主宰意识才真正地开始它疯狂的挣扎,所有束缚都在眨眼间纷纷断裂,无数银色天使的哀嚎在刹那间把他们的基因原体击倒在地,当即脱力地跪倒在血池之中,痛苦地哑声嘶吼。
存在于复生者内部的精神链接是如此地紧密。
这庞大的、不知已存活多少年月的巨大意识(verind),仅仅一次决然的转向,就足以把所有人类妄图施加其上的渺小链条全部击碎。
它肿胀变形的躯体呻吟着辗转,无数血管组成的邪恶纹身狞笑着裂开巨口,充血地鼓动着,腥臭的气流从它体表上万的排气口喷出,带着它偏转方向,准备再度遁入无穷无尽的幽邃黑暗之中,回到那养育了它的深井般的巢穴内部……
然而,太晚了。先前的成功拖延已让它得到注目。
“祂来了。”怀言者们纷纷仰起头,整齐地望向他们的上空。“祂来了。”
喀拉。
那是一个亮点。骨白。炽热。将黑暗的世界外壳轻轻地刺出一个小小的洞。
那是一根短匕,径直划开精神世界的脆弱表层,碎纹如纤细的蛛网般向周围开裂,金光从缝隙中渗出,如金色的雾雨。
那是一柄长矛。瞬息而至,令人目眩,携无上的威严与伟力,倏然扎进主宰意识的鳞甲之内,直击其庞然身躯的中心。
它被锁定,被贯穿,反应得太迟,离开得太晚。
主宰意识哀嚎。它的痛苦在精神的世界中回响,仿佛整个宇宙都为之扭曲、坍缩,回溯成破溃的原点。
紫色的蠕动肌肉敞开,无数新生的异形从它青紫躯体的每一个张开的孔洞中涌出,向着高处的金色缺口前赴后继,徒劳地试图以肮脏而混杂的血肉,去填补天空中漏出的那一缕耀金飞光……
然后灰飞烟灭。
“祂来了……”怀言者几近恬静地歌唱着,“祂来了……”
而后,是一道龙形的虚影,似兽非兽,似人非人,利爪如镰,长尾横扫,以一种变化无穷、如像素斑点般阻碍观察的形态,呈现在所有人眼前,仿佛是夹缝中不确定的量子,藏着无穷的亘古伟力……
在那虚影上,一个金色的光点立于其背部。他如此微小,如此轻如尘埃,如此不足称道……
如此宏伟而无限。
好像在炉中锻炼光明的铜。好像众水的声音。好像烈日放光。
有火,有烟,有硫磺。有闪电,地震,大雹,雷轰。
黑色的世界向绝对的光明敞开,巨龙在长梦中的怒吼震彻寰宇。宏大的光辉倾天覆来,世界为之颠倒……
那些血腥的嘶鸣,愤怒的咒骂,万千生灵在死后的惊呼……那些流淌的黏液,**的气息,增生的囊肿和骨质,透明的胶质……
不,吾等存活如此之久!我们亿万的性命,主宰星系的意志,徜徉宇宙背面阴影中的伟大存在!我们积攒的每一滴鲜血,啃噬的每一根骨头……啊,尚要一战啊……祸哉,祸哉,祸哉!
主宰意识奋起反抗,而一切都发生在时间之外,虚空之中,视线之前。
一次次超越任何生灵观察极限的交锋,凌驾在世界运转的边际线上……嘶鸣的巨龙,战士之王面相的战吼,涌动的异形波涛,刀刃撕裂虚空的尖锐呼啸……
那丑陋的、违逆的敌人,在伟力的洪流中溶解,在龙的长鸣和人类之主的光明裁决下消散,它们漆黑的轮廓线短暂地残留在视觉之中,如此地间歇不连,彷如不该存在的虚影,轻易而短促地转瞬即逝……
最后,是一支燃烧的长矛。涂抹圣油,黄金铸造,赫赫威权,受膏于上。
它钉穿了它。
——
感知重新找到记忆,在无数种组合中,匹配起唯一正确的那一种。视觉、听觉、嗅觉……它们依次回到倒地的雄狮心中,如同一种新生的预演,将他从昏迷中唤起。
他悠悠醒来,在头疼欲裂中,第一时间抓向身边的长剑,环顾四周。
莱昂·艾尔庄森又回到了永恒传令官号的誓言大厅中。
滴答。
一滴血珠,顺着大厅昏暗尽头处垂落的骨链跌落,砸在地面的血池中。
“咳……”狮子咳嗽一声,撑着身体站起,踉跄着走向大厅尽头,直到自己站在那座高耸的雕塑之下。
“帝皇来了,”莱昂说。
邓肯依然在那儿,无声地悬挂着,意识陷入昏迷。
他身上缠绕的密密麻麻的骨白锁链有超过一半已经断开,稀稀落落地垂下,轻轻地互相碰撞。
“帝皇来了,”莱昂·艾尔庄森强调着重复一遍,“我们出去,拜见帝皇。”
没有回应。
莱昂哼了一声,高举长剑,估算距离,然后挑断了第二原体身上的一根锁链。
邓肯瞬间向下掉了一截,悠悠地摇晃着。
这些链条的脆弱程度远超雄狮的想象,几乎只是轻轻地剑锋一蹭,看似坚固的链条就化作齑粉,从断口处簌簌地洒落。
很难想象一名基因原体,怎会被如此脆弱的束缚,拘束十数载光阴。
莱昂继续拆解着其他的链条,邓肯脸上多了一抹痛苦。随着骨链的持续断裂,第二原体的双脚终于触碰到地面。
在又一次劈砍后,他猛地跪在地面的血池中,血滴溅到他的全身上,又从黑发中滑落。
“我……”邓肯·艾荷颤了一下,陡然苏醒,剧烈地喘息着,邻近过度呼吸的边缘。他惊恐地看向依旧缠绕着他手臂的锁链,从喉咙中挤出一声无力的气音。
“跟我出去,拜见帝皇。”莱昂低下头,冷声说。
邓肯没有立即回答,他脸色煞白,呼吸困难,一个字也难以说出。
雄狮不打算浪费时间,再度挥剑。
邓肯立即举起手臂,生生拦住了他的剑锋。
莱昂蹙眉,收剑“你干什么?”
“我……不能离开。”第二原体勉强喘上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依靠着我存活。”
“什么意思?”
“一旦我离开这儿,我的天使就会死,莱昂——”
“你简直胡言乱语……”
“我曾告诉过你,莱昂!我清楚我说出的每一句话。我知道我仍是邓肯·艾荷——你却没有听我说……”
邓肯喘息着抬头,盯着帝皇长子。
“冉丹的主宰意识对星际战士一视同仁。复生者并非例外。仅凭我的战士们自己,他们根本无法在冉丹的控制下,获取独立的意识,取得一个得以栖息的保留地……”
第二原体深吸一口气,痛苦地看着那些锁链,接着说“但加上我,就够了。”
他转动手臂,张开因用力而发白的手掌,露出他被骨链勒得满手鲜血的掌心。
失去原体的紧握,锁链的末梢轻飘飘地从他手掌中滑落。
邓肯·艾荷从未被骨链约束。
是他亲手抓住了连接子嗣的锁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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