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口袋阵,始于边
晚餐时间。
与洪英东约好的便饭。
洪英东不好酒,也没有酒量,餐桌上并没有酒,只有一点王霞敏取醪糟后留下的伴生物酒酿,有点度数,不高,甜蜜蜜,容易入口,且不易醉。
餐桌上,醪糟正当红,在多个菜盘里轧戏,醪糟炖海参、醪糟煎带鱼、醪糟蒸肉、醪糟金瓜煎饼、醪糟鸭。
醪糟一出酒坛,放不了多少日子,恰是夏天,变质更快,要抓紧吃掉。
“家里船厂的地皮被港府征用,补偿了一块油塘湾的地皮。”
“炮台山西还是东?”
“东,靠近观塘仔。”
“喔,再往东走一点是蒸酒湾?”冼耀文端起碗,喝了一口酒酿。
“三家村过去才是蒸酒湾。”
冼耀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蒸酒湾那里是采沙点?”
“对。”洪英东迟疑了一下,问道:“冼兄对采沙的生意感兴趣?”
“有一点兴趣。”
“我劝你还是不要感兴趣,采沙生意赚少亏多,利润很薄。”
香港的建筑(路面)、筑路、填海工程都要用到海沙,但港府不是自行开采,而是控制专卖权,划定采沙地,然后向社会公开招标,港府向中标企业低价采购沙子,把低价改成高价进行转卖。
由于与高利润无关,公开招标还是挺透明的,要的就是参与招标的企业狗咬狗,使劲往低报价,最终中标的价格那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这么说吧,但凡采沙船上某个工人弄破了手指头,老板又肯给工伤赔偿的话,企业立即面临亏损危机,要是脚被钉子扎了,那就该开会讨论是否申请破产。
采沙是投入大,要买船和一些采沙设备,利润少,一吨沙子除掉成本,大概能剩下几毫,别看沙子这玩意吃秤,就当下的半人工挖沙技术,一年下来挖不了多少,再说,不是挖了就有钱。
直白点说,脑子若是不缺根弦,压根不会碰采沙这门生意。
“现在的采沙技术不行,需要投入资金进行升级改良,西方已经有专业的采沙船,每20分钟就能开采2000吨海沙,算上送沙上岸的时间,90分钟一船沙,一天挖1.4万吨海沙没问题。
一艘采沙船搭十几辆卡车,加上其他投入,150万绰绰有余,从银行借七成,自筹三成,辛苦一两年把钱还上,也就能见到利润了。”
洪英东摇了摇头,“我还是不看好这门生意,冼兄别忘了香港人讲究风水,在近岸和沙滩采沙长久不了,迟早会有人拿风水说事,一旦出远海采沙,增加的成本会把利润吃得一点不剩。”
冼耀文嘿嘿一笑,“讲究风水好啊,这样才方便安排人以破坏风水的名义冲进采沙场打砸抢。”
“砸别人的采沙场?”洪英东蹙眉。
“砸自己的。”
“为什么?苦肉计?演给谁看?”洪英东一连三问,层层叠进。
“佩佩,青椒炒肉圆好吃,可以在山今楼试着推出蒸肉圆,改个名字,叫黄大仙肉丹,就说黄大仙当年修仙的时候,未辟谷之前,天天靠肉圆充饥。对了,试着用牛肉替换猪肉,黄大仙当年是放牛娃。”
夹起一片青椒炒肉圆,跟岑佩佩一段白活,冼耀文才转脸对洪英东说道:“谁想看谁看,要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洪兄,做生意有时候需要灵活,自己采沙没利润,也可以试试低买高卖的思维,内地需要外汇,找内地合作,只会是一拍即合。”
冼耀文说着,指了指西北文昌围的方向,“我们村边上就有一个非常好的采沙点,离香港也近,运输成本能压到最低。”
洪英东略作思考,“这样做利润只会在短时间增加,等下次招标,利润还会往下压。”
“海沙生意只要不亏钱我就能满足,赚多赚少无所谓。”
“冼兄剑指河沙?”
“洪兄不妨胆子再大一点。”冼耀文轻笑一声,又夹起一片青椒炒肉圆,肉圆片混着青椒、大蒜叶一起塞进嘴里,嚼两口,愉悦地点点头。
洪英东沉思许久,问道:“冼兄很看好香港建筑业的未来?”
冼耀文把筷子搁在骨碟上,稍稍分开,“洪兄,一根筷子是你,一根筷子是我,简单来说,我向你买东西,港府找伱收税,你向我买东西,港府找我收税,我们两个人,港府可以收两份税。”
说着,冼耀文把匙羹也放在骨碟上,“这个代表罗大哥,我们三个人形成一个三角环,港府可以收六份税。假如这种三角环有100万个,互相之间进行嵌套,港府可以收多少份税?
当然,税收不可能无限叠加,但只要香港每个人积极参与到经济活动当中,港府理论上可以收到海量的税,满足财政和伦敦需求之余,有很多余钱可以用于改善民生福利;
若是合理的支出之余,还有余多,港府可以考虑降低税收,进一步刺激香港经济发展,形成良性循环。”
说着,冼耀文指了指石硖尾的方向,“那里有几万人,对港府而言,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提供廉价劳动力,带来的消费微乎其微,还不得不表现出人道主义,给他们装了几个免费的水喉。
人口即红利,假如港府不做出改善他们生存环境的姿态,自然会有野心家去发动武装他们,也许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石硖尾十月革命,联合其他几个寮屋区,分几路奔赴港岛,胜利会师港督府。”
洪英东嗤笑一声,“冼兄说的不无可能。”
“英国佬不傻,放人进来之前,肯定有过通盘考虑,那些上海佬自不用说,个个有钱,到哪都受欢迎。
穷得叮当响的那些呢?
年富力强的自不用说,廉价劳动力,年纪大的遇到了好时候,正是殖民地闹独立的节点,英国佬想求稳,需要壮劳力带着软肋,安分一点,搵份工养活家人,不要想那些不该想的。”
冼耀文拿起公筷,夹了点醪糟肉到自己的菜碟,用匙羹舀上一点送进嘴里。
“港府已经在行动,七姐妹那里马上就会盖廉租屋邨,等盖好,会有第一批寮屋区的幸运儿住进去,每个月只要交十几元的房租,但从搬进去以后,每天一睁眼就要划算水费、电费、洋油费,米油盐酱醋茶,进入初级的消费循环。
再过几年,十三四岁的这一批人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想要成家总得有个地方住,廉租屋面积不可能太大,小夫妻和父母住在一起绝对不行,婆婆和小媳妇都不会愿意让对方听到自己的叫声,公公也不会愿意,他大概还想多活几年。”
冼耀文轻笑着面对会心而笑的洪英东,“洪兄,你猜我看不看好香港的建筑业?”
洪英东脸色一正,“冼兄想跟我合伙?”
“和船有关的生意,自然要和洪兄合伙,吃过饭,我们再聊细节。”冼耀文示意一下桌上的菜,“洪兄,醪糟要趁热吃,凉了味道会变。”
“好。”
吃过饭,冼耀文和洪英东两人上天台大致聊了聊合作的细节,并未当场敲定合作,稍后还会再聊一次。
送走洪英东,周芷兰上了天台,后面还跟着冼耀武。
一双用心制作的布鞋到了冼耀文的脚上,在周芷兰希冀的目光中,冼耀文在天台上慢慢踱步,走了几个来回,走回躺椅前。
“芷兰,鞋子做得不错,不紧不松很合脚。”冼耀文从石桌上端起一个茶盏,招招手,让周芷兰跟着他来到天台边沿,先呷一口茶,随后指了指六号楼的工地,“等楼盖好,底楼给你开制鞋店,我会给你5000做启动资金,其中3000你想怎么花都行,剩下2000我会帮你花。
等店开起来,赚的钱六成归你,我说的是你个人,完全由你个人支配,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别人无权过问;两成五归耀武,剩下的一成五我打算给玉珍。
利润是这么分配,我再说下权力分配,制鞋店的发展大方向由我说了算,具体的事情由你说了算,比如请人,你想请谁就请谁,给多少工钱也由你定;
几点开门,几点关门,也由你定,只是定下来就不能三天两头改,不提早开门,也不延迟关门,关门前十分钟不要接待客人。
大致就是这样,还有一些更细致的事情以后遇到具体问题,我再跟你慢慢说。”
“大伯哥,我拿六成会不会太多?”周芷兰怯怯地说道。
冼耀文如沐春风道:“耀武是你男人,给他两成是为了堵他的嘴,吃了好处,他还敢因为制鞋店的事挑你毛病,我会打断他的腿。玉珍的一成五是因为开店是我出的本钱,我有权利分一点给玉珍。
至于你的那份,是你应得的,他们两个都是白拿钱,只有你为店里做事,加上你是我弟妹,拿着就好,不用有任何顾虑。”
“嗯。”
“店里做一双皮鞋,最低价格是20英镑,也就是360港币,皮革、鞋钉、人工一些杂七杂八的成本不能超过50港币,我这边还有其他一些开销,也会控制在50港币之内,也就是说一双鞋子至少要赚260港币。”
在周芷兰震惊的目光中,冼耀文继续说道:“以360港币的鞋子为例,我们需要给鞋子这么贵找到一个让顾客接受的理由。我们按照比例分配任务,我拿出七成的理由,你负责三成。
也就是说,你做的鞋子要让它看起来和穿起来相加值100元,该怎么做,是楼盖好以前你必须思考的问题。
不要窝在家里思考,走出去,去逛百货公司,去逛鞋店,去逛洋服店、裁缝铺,特别是张活海那里,看看人家凭什么收那么贵。”
说着,冼耀文转头冲冼耀武喊道:“过来。”
冼耀武快步来到冼耀文身前,“大哥,还有我的事?”
冼耀文伸手进口袋,掏出上天台之前从龙学美那里拿的两沓钱,“让你拿钱,身上有没有五百?”
“没有。”冼耀武掏出钱包,掰开大钞口亮给冼耀文看,“就这么多。”
冼耀文抽出钱包里的十元大钞,数了数只有21张,吐槽一声,从自己兜里掏出十来张,又问戚龙雀要了点,凑齐50张,加上前面的两沓,一起给了周芷兰。
“这是给你逛街的花销,一共1500,有500是从启动资金里拿的,其他的是我和耀武给你的置装费,没几天就立秋了,给自己添点衣裳。”
“谢谢大伯哥。”
“不用谢,回你们小家吧。”
……
翌日。
冼耀文跑了一趟华比银行,替庄嘉诚的贷款进行担保。
本来他不用亲自过去,在厂里等着银行派人上门来办理就行,就因为华比银行比较特殊,它是比利时海外土地银行在华的分行,在内地有多间分行,且被批准为经营外汇业务的指定银行,将来没准有合作的机会,他就主动一点,借机多认识几个内部人员。
担保只是签几个名,没几分钟就办理好,闲聊的时间倒是比较长,冼耀文和贷款业务部的总经理安德烈·德尔沃相谈甚欢,从布鲁塞尔的巧克力聊到啤酒,也聊了足球,相约改天一起去南华踢球。
在银行待了两个多小时,回到厂里接了一个电话,福昌针织的蔡世昌打来的,询问他什么时间方便,蔡世昌要上门送请柬。
一问之下,得知是嫁女,夫婿是谁自不用多说。
约好时间,冼耀文花了十几秒钟琢磨该送什么新婚礼物,结论是光屁股男娃黄金摆件,那话儿也做上,大一点,考虑到吕乐是个只会画圈圈的文盲,刻字就免了,到时候直接口头表达。
礼物定下,又花几十秒纠结用金克数,看在合作伙伴的面子上,决定用金十六两,男娃一变二,一个八两重。
打电话给林醒良,交代一下礼物细节,把事情甩了出去。
林醒良的动作挺快,下午刚上班,财务科的招华昌就到了他的办公室,签字确认林醒良的财务借款。
白天在厂里忙于各种琐事,下了班,冼耀文去两边柜台转了转,没靠近,就站在远处看会。
没必要上去显示老板的存在感,一上去,鸡飞狗跳是免不了的,也会有心惊肉跳、溜须拍马,或有胆大者给他抛媚眼,暗送秋波。
好运来一个柜台在大新百货,就女人传八卦的那劲儿,岑佩佩老底早应该被掀出来,他冼耀文喜欢柜姐的传闻大概也有了十七八个不同版本,一定会有人企图踩着前辈的裤头,想着成为柜姐第二。
有意引导加平日里接触不少成功人士,传销公司的柜姐个个眼光贼高,对普通打工仔可不感兴趣,第一志愿都是嫁给年少多金的俊才当太太,退而求其次,姨太太也可以考虑。
“记一下,从左数第二个叫徐莱,不是那个演电影的徐来,蓬莱的莱,七月初八是她的生日,生日当天给她送一份礼物,预算一百,挑礼物要慎重,是老板对下属的关怀,不要带有男女之间的暗示。”
“好的。”
冼耀文转身而走,待出了大新百货,他又对龙学美说道:“明天你代表我去人事科开个会,商讨一下给女工发放生日礼物的议题,礼物之一是一张蛋挞券,拿着券可以去山今楼换一盒蛋挞。
蛋挞名为女工的生日礼物,实际上大部分蛋挞都会进她们家人的嘴里,自己未必能吃到一个,所以,礼物之二是女性用品,让女工能独享这份礼物。
礼物之三是一张贺卡,洋鬼子流行的那种,去定做一批。
另外,你练习一下书法,只需要练习我的名字,设计一个男性笔锋的签名出来,等你练好后,给每张贺卡签上‘我的亲笔签名’。”
“我来签?”龙学美诧异。
冼耀文没好气地说道:“难道我来签?”
“先生,我是说穿帮了怎么办?”
“我会练你设计的签名。”冼耀文打开车门钻进车里。
龙学美跟上,坐在冼耀文边上,“先生,你给我一个签名让我照着练不是更好吗?”
“照猫画虎比设计一套新签名简单多了。”冼耀文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我有十几套存在细微差别的签名,会应用在不同场景,不同文件上,时间久了,你会熟悉起来,我也会告诉你辨别的技巧,慢慢来,暂时还用不上。”
“预防冒签?”
“对,你至少也要会两种存在差别的常用字体,把文件上的签字和其他分隔开。平时签字的时候,记住有意识记忆一下在何时何地签过字,万一有需要,追根溯源会比较容易。”
“需要这么谨慎吗?”龙学美小声嘟囔。
“丽珍那里有两副麻将牌,用象牙做的,原材料来源是非洲肯尼亚森林里的大象。因为会长象牙,大象遭到大量捕杀,一颗‘2 bore’口径的猎象弹轰在大象身上,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立马会应声而倒。
大象身体庞大,但跑起来非常笨重,警觉性也不如一些小型动物,很容易被猎人伏击。你说,若是某些大象的警觉性高过同类,它们被猎杀的概率会不会降到无限低?”
龙学美想了一下,说道:“应该会。”
冼耀文语重心长地说道:“警觉性高一分,出现问题的概率会降三分。在二战期间,美国军方遇到了一个难题:如何在战争中对轰炸机进行装甲加强?
轰炸机在战争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但每次装甲加强都会增加其重量,限制其飞行速度和高度。因此,军方需要在装甲加强与飞行性能之间取得平衡。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美国军方邀请了统计学家艾伦·韦德伯格,这位统计学家研究了轰炸机返回的数据,他发现,轰炸机上被击中的区域分布在机身的中央和尾部,于是,他建议在机身其他没有被击中的区域加强装甲。
美国军方对他的意见表示反对,于是,他给出了理由:我们看到的是成功返回的轰炸机,那些被摧毁的轰炸机无法回到基地,我们无法观察到它们的数据。因此,我们只能从那些幸存下来的轰炸机中得出结论,这就导致我们可能会忽略那些被摧毁的轰炸机中的信息。
后来,他把这套理论总结为‘幸存者偏差’理论。
阿美,很多时候总结失败者失败的原因,比学习成功者的经验更加重要,这个世界不存在完全有效的成功之道,每个成功者或多或少都被运气眷顾,换另外一个人完全复制成功者的做法,未必能获得成功。
我有成为一个成功者的自信,但我无法揣测我的那份运气会眷顾在哪里,所以,我只能小心谨慎,尽可能不犯失败者曾经犯过的错误。
美国有个护林员沙利文,几年前被雷劈中,鞋底都被烧掉了,可他人只是受了一点轻伤。沙利文被雷劈没事,不代表你也没事,下雷阵雨的时候,还是注意点别往孤零零的大树底下躲。”
“先生,我懂了。”龙学美郑重地点点头。
“嗯。”冼耀文轻轻颔首,拿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龙学美悄悄打量冼耀文,心里暗自揣测,“年纪比我还小,这么少年老成,还懂这么多学问,先生是不是不睡觉?”
贴身跟了几天,龙学美自然能目睹冼耀文天天都看报纸,稍有空闲还会拿起各种工具书阅读,她并不怀疑冼耀文是生而知之,只是震惊于他的勤奋与思虑周密,以及小心谨慎的性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