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姓老者留意到李建昆的目光,浑浊的双眼回望过去,寸步不让。
尽管他和陈岱荪是故交,但是陈岱荪的某些经济学观点,他并不赞同,过往数十年的岁月里,在各种正式或私下的场合,争辩过无数回,谁也无法说服谁。
不过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到底是他的核心观点更正确。
看看啊,这就是陈岱荪教出来的得意门生啊,全国……哦不,全世界最大的资本家!
他都替陈岱荪感到害臊!!
他对陈岱荪个人没意见,不过他强烈认为,让这样一个人在我国最高学府内任教,甚至管理一个科系,退休还赖在学院,继续宣扬他的那些谬论,简直是误人子弟。
李建昆已经不关注其他人,包括坐在冯姓老者旁边的汪国珍,面带微笑问:“冯老的话岂不是自相矛盾?您之前说,我国不需要任何资本家,任何资本行为,后面又说,诸如建立证券交易所、发行股票这种事,只有试过才知道对与错。”
冯姓老者淡然道:“我所说的试过后才知道对错的人,不包括我。我在这里对事不对人地说一句,建立证券交易所、发行股票的举措,主要是一拨吃过洋墨水和在国外学过金融的海归人士,推动出来的,包括你的导师在内,不试一下他们不死心啊,把最能代表资本社会的金融市场,放在我们这个社会上来搞,这跟桃树上嫁接西瓜藤有什么区别?”
李建昆微微挑眉,沉声道:“明白你的意思了,也就是说打一开始,你就不认为这个事是不对的。”
冯姓老者点头道:“当然。”
李建昆追问:“包括其他一切资本行为?”
冯姓老者微微阖眼道:“非常之事除外,在我们的革命历史之中,常常提到一句话‘特事特办’,是一样的道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的国家仍处于起步发展阶段,在诸多方面都特别困难,而资本社会的一些速成方法,有时候效果确实立竿见影,比如说美利坚,一个移民国家,追根溯源也只不过二百年历史,能这么快成为超级大国,资本手段居功至伟,因为资本的特性之一就是掠夺,但是我敢断言,美利坚这样的鼎盛维持不了太久,往后内部会有一系列的问题暴露出来,阶级矛盾将是引发这一切的导火索,用咱们的话说,这叫拔苗助长,哪有好果子吃?”
“说回我们,任何一件事的起步阶段,都是异常艰难的,遑论一个泱泱大国的复兴?在此过程中,我们肯定会遭遇一重又一重的困难,有时候借鉴一些资本手段,达到解燃眉之急的效果,无可厚非。但是,我们绝不应该习惯而滥用资本手段,速成意味着后患。说来可笑,我泱泱华夏,拥有五千年的文化底蕴和智慧积累,犯得着去学西方那套底子薄得很的东西?”
见李建昆嘴唇翕合,冯姓老者打断道:
“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社制也是诞生于外国人之手,但我想说的是,社制的基本理念,与我们华夏自古传承的一些对于美好社会的向往理念,是基本一致的。”
冯姓老者张口便来,“古有《礼记·礼运》中的《大道之行也》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近代康有为着有《大同书》,书中设想,未来的大同社会是一种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没有剥削的社会。中山先生的大同理想,主要内容也是:土地国有,大企业国营,生产资料私有制。”
“看看,我泱泱华夏,历史何其悠久,底蕴何其雄厚,先贤智慧何其深远?更重要的是,这些思想,与马恩二人的社制理念的核心,基本一致,相互得到印证!那么我们岂有抛弃这些精华而不顾,去膜拜西方那些糟粕的道理?!”
啪啪啪啪啪……
礼堂内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掺杂着激动而兴奋的叫好声。
那些反对派的人,望向冯姓老者的眸子里,充满敬仰之意。
把道理说得如此透彻,不服都不行啊。
既是道理,更是雄辩。
这回看你李某人还能有个屁放?!
台上,李建昆望向冯姓老者,讥讽一笑,懂得还挺多,搁这玩断章取义呢,面对台下的反对派们皆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清清嗓子道:
“我说两点:第一,我绝对骄傲于我们悠久的文化历史,并钦佩于先贤们的思想深远。但是我想用刚才冯老您说的话,回应您,时代不同,那些思想我们只能作为学习和参考之用,不能囫囵个地拿来当作真理。大同社会,当然好,况且您刚才也说过,这只是先贤们对于美好社会的一种向往,向往!诸位有听说过‘乌托邦’这个词吗?”
“第二,康有为和孙中山虽然都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垄断压迫、贫富分化、危机,失业等现象,有所批评不假,但是,他们的大同理想,基本上还是对资本主义制度的理想化。”
“康有为的现实主张是,通过自上而下的改革,逐步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因而对自己的大同理想不愿立即实行,主张经过缓慢的改良在遥远的未来使‘君衔……徐徐尽废而归于大同’。”
“孙中山,则是资产阶级革命派的代表!按照《孙中山选集》里所述,他要求他的大同理想,要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就付诸于实施,要求‘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
反对派的人,都有点懵。
绝大多数人有点脑门冒汗,实在没料到这个李建昆,学识也这么渊博。
亏得他们还想过来跟李建昆怼一把。
幸好有高手前辈先站出来,否则只怕被怼得哑口无言的就是他们。
冯姓老者表情不变道:“我有说过把先贤的思想拿来当作真理吗?我有说过要按照儒家思想、按照康有为的思想,按照中山先生的思想来发展我们的社会吗?我只是说他们的思想核心,与马恩二人的社制理念基本一致,互相得到印证。时代不同,当然要与时俱进,我支持的是社制,当前时代,社制无疑是最优的制度。”
李建昆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冯姓老者:“???”
突然就认同了?
台下哗然一片。
奇怪的是,反对派那些人并没有什么惊喜,果不其然,死鸭子嘴硬的李建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认输,话还没说完呢。
之所以没有一口气说出来,是因为李建昆很明白,接下来的话,将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
不过他已经做好准备,还是得说。
事实再次证明,这个老杠精,单是用言语,是不可能被说服的。
又无法用物理。
那么只能用历史。
“但是,马恩提出的社制,并不一定就完全正确,按照纸张上的文字,生搬硬套拿来用,不懂得查漏补缺,不懂得根据自身国情去应变改良,即使是社制,也会走向灭亡……”
嚯!
礼堂里一下子炸开锅。
一个个身形从座位上弹射而起,皆是怒放冲冠,手指李建昆,放声怒喝。
“混账!”
“谁给你的胆子,啊?!”
“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人!”
“非我族类,非我族类啊!”
…
还有些人一脑门黑人问号,不敢置信地盯着台上那个淡定从容,仿佛没事人样的家伙,这话都敢说?!
尽管姓资姓社的问题,已经争论很多年,但是无论怎么争,争辩的双方只是去争一个好与坏的问题,甚至往往只是一件事好与坏的问题,并且是那种没有人会认为社制有问题,只是在社制之下出现资本行为,好与不好的情况。
敢说按照现在的社制发展,会走向灭亡?!
真敢呐!
冯姓老者拄着龙头拐,颤颤巍巍站起来,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左手指向台上的李建昆,握着龙头的右手把拐杖一下一下用力杵在地面上,嘴角抽搐,厉声道:“竖子,竖子啊!你再说一遍?”
说一万遍,李建昆仍然一字不改。
礼堂里彻底混乱了。
后台一间屋子里,拄着一根简单竹杖的老人,神情凝重,脸上的担忧之色浓郁到化不开。
一个好似人形野兽的身形,从后台某处狂奔进礼堂,刚才还挂着憨笑的脸,愁成一个包子形,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
这回真是信错了李建昆。
原以为他有点把握。
娘的你就不怕被人打死吗?
富贵从舞台上抢下李建昆,直接扛在肩头,甚至不敢马上回去,在后台找到一间屋子,把李建昆塞进去后。
嘭!
大门一关。
富贵杵在门前,高大宽阔的身形将房门堵得严实,一脸憨笑望着追过来的大部队。
“傻大个儿,你让开!”
富贵憨笑摇摇头。
“不然连你一起打!”
富贵憨笑点点头。
————
娘娘庙胡同,人满为患。
李家的四合院院门口,悬挂着一块纸板,上书大字:私人之家,擅闯犯法!
红漆木门前面,站着整整五排身材魁梧的大汉,将整个石板台阶站满。
台阶下方,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不远处还停着两辆闪着红蓝警灯的吉普车。
三方对峙,才形成僵持不下的局面。
院内,沿着院墙,底下站着一排青壮,全神戒备,以防有人翻墙进来,先前已经被他们用竹篙推出去好几个。
忽然。
头顶出现一个黑影。
接着只听砰咣一声,一个天外飞来的酒瓶,摔碎在院里,正好落在王山河脚边。
王山河朝着酒瓶抛来的院外,破口大骂道:“我曰你大爷!”
玉英婆娘站在北房门槛后面,向外招手道:“昆儿啊,山河,赶紧进来吧。”
王山河咧嘴一笑,“没事干妈,砸不中。”
能在这个时候过来李宅的人,那绝对是真爱。护院的人也是王山河昨天得知消息后,紧急带来的。
回应过干妈后,王山河望向坐在屋檐下的某人,可就没有好脸色,“爽了,舒坦了?你过个嘴瘾不要紧,现在怎么收场?”
李建昆静静躺在一张太师椅上,不睁眼地说:“等。”
王山河大骂,“等个毛球啊等,等什么?等外面的人冲进来,还是等人来抓你,又或者等我干妈和你媳妇儿哭瞎眼?”
李建昆眼皮颤动,仍没有睁开,“委屈你们了,给我点时间。”
王山河越骂越凶,“给你啊,你现在有大把时间,可你还能干个鸟啊!”
出门就大概率会被人打死。
昨天燕园大礼堂发生的事,最早昨晚就已经见报,今早纸媒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此事的消息。
大礼堂内事情的经过,由于版面有限,新闻上未必全揭露出来,但是建昆最后说的那句话,每篇报道上都有,并且一字不差,一字不敢改。
如今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以前纸媒上每每争论,还不乏人说建昆好话,这个新闻一出来后,所有有利的声音全消失不见。
这家伙把全国都给得罪了!
骂得口干舌燥后,望着李建昆,王山河又有些心痛,在他身旁席地而坐,从皮夹克的斜口兜里摸出一包华子,抽出两根,喊在嘴里一起用煤油打火机点燃,碰碰李建昆,递给他一根。
深吸一口香烟,吐出浓浓的白雾,王山河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程度,道:“走吧,你的专机不还在首都机场么,这事没什么人知道,找个凌晨时间,胡同里就算有人蹲点,也不会那么多,我找人把他们吓跑,你带着干妈他们全走,一时半会别回来了。”
李建昆含着烟嘴,没吸,“不走。”
王山河再次破口大骂,“你还不走,趁着上面没反应,现在还有走的机会,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有个屋子里正在开会,商量着拿你怎么办,这次不像以往,你对面的是数以亿计人的怒火,就算是那些对你有恻隐之心的人,你让他们怎么办?迟了你走都走不掉!”
“山河你信我吗?”
“我就是太信你,才让你干出这种煞笔事!”
李建昆缓缓睁开的眼睛又合上,算了,未卜先知的事,他无法说得特别肯定,现在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只有等。
等一个消息。
所有人都以为他摊上大事,殊不知,这正是他设想好的最后一步棋,他的大招。
他没有输。
胜券在握。
莫斯科上空的风暴,已凝聚着浓厚到极致。
等待的时间,不会太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