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阳节后一天,秋阴从地下车站走出,乘着自动汽车再度来到了她过去工作过的那片古老的荒漠。
但曾经的荒漠已经不在了,现在在她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天空是淡蓝而清澈的,小块小块卷成一片的白绵绵的云朵边上镶着金灿灿的阳光。风飘着清新的芬芳,黄澄澄的细沙如今已长满了萋萋绿草。高速公路仍然存在,也还在维护,但路堤的两边已经栽满了高大的乔木。绿色的叶子下累着无人采摘的果实。野蜂穿行在绿荫间,发出了嗡嗡的声响。
路在向前延伸,林带也在向前延伸,在较高的公路上往低处望,能见四五条溪河,七八个宽阔的水泽,还有一片高耸入云的群山。
时值清晨,自动车在公路上往前走,秋阴在车上看到这整个未来的世界都在灿烂发光。直到林带尽头,她才看到一小片的沙漠。
在这仅存的荒芜的土地上,孤零零地稀疏地站着几颗枯萎的树木。
在这几颗树木的背后,荒地的场景无限地延展过去,连接上了破碎的残垣。大量玻璃似的东西混着合金一起反射着天上的阳光,亮得晃眼。天地然后融为一色。
没有人陪同她,所有的人都陪同着她。
秋阴对车载电台问道:
“你们怎么还留着这一小片的沙漠……”
说完,她回过神来,讲:
“是因为沙漠的生态作用和地理位置吗?”
“不是我们要留下的。”电台连接着公共知识平台,传出了一个合成的声音,回答的可能是个正在平台上浏览的刚好无所事事的人,“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各种各样的荒漠,包括砾漠、沙漠,热带的沙漠、温带的沙漠等都是不同的生态,它有它的动物、植物和它的多样性。首先,它在地理位置和气候上有着形成上的必然,并非人类想要制造或者消除就能制造与消除的……又由于它的地理位置,在大气循环中……在气候调节中……”
秋阴没有听。这点知识在她的时代也已经为人所认知,不过在那时,还不曾成为行动策略上的指导。
她依傍着车窗,凝视着倾塌的围墙,还有围墙上她的时代的标语。在网络上她搜到这曾是一片光伏电站,埋伏着成千上万的浅蓝色的光伏板。光伏站在几十年前一次局部冲突中被炸毁了。
而对于秋阴而言,模模糊糊地还能想起来曾经时晴还有她都曾经几度经过这里。而在她的童年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这光伏站还是不存在的。
太阳越攀越高,直到人手触及不到的高度。微风轻拂,沙子便起了小小的浪头,向前挪移着。
“到了……我又来到了这里。”
在她的前方,是个连废墟已经都算不上的遗迹。一根根孤零零的柱子和石墙屹立在强风的底下,上面的字迹已经一点不剩,是时光为过去留下的最后的记忆。倘若她在一百年前便看到这副景象,或许会以为这是一座千年前遗失的石阵古城。
秋阴还记得她和时晴第一次被母亲带到这片大漠深处荒废的石油基地的场景。
风萧索地吹动着涂在墙上的斑驳的生产标语,地上的沙子不热,反倒冷得扎脚。她的母亲嘴里念着一首古老的九月九日重阳节的诗。
然后便神经质、从后来看确实是神经质地讲起重阳节的起源。她还记得她的母亲讲重阳节变成一个节日、变成节日的名字登上历史舞台是在秦汉之后。但它的本质由来却能追溯到人类农业社会完全奠定的前后,可能比商朝更为古老。因为它是在秋季丰收前后的大规模习俗祭祀,它是早期的农耕社会里对于丰收的庆祝活动的变形。
接着,她们的母亲还说:
“时晴,秋阴,你们知道吗?农耕社会的生活是辛苦的,但也是简单的,它就是长期地耕耘同一片土地,在一片土地上建造他们的家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一无所有的地上起通天的大厦。先祖在周围开垦土地建造房屋,后来的人在先祖的基础上继续开垦土地建造房屋。直到某一天,原来的土地供养不了那么多的人,新的孩子们会离开家园,在家园旁边的原野上往外开辟新的天地,而这些人的孩子们亦复会在他们的基础上为家园的建设添砖加瓦。长久以往,家族的概念发展成了宗族,祖先与共同祖先的概念便得到了强化……后来的人们便会在丰收中纪念他们的先祖。”
“工业之路是伟大的,是超过过去的,不过它也有……它独特的艰辛。”
那时,她们站在母亲的身后,她牵着母亲的手,母亲撑着挡住风沙的白伞,时晴站在她们的前头,像个野男孩似的在攀登倒塌的石墙。而细细的黄沙则更在时晴的前头,随风攒动着。小的人在嬉戏,大的人继续说道:
“人,一个人在生理的演化与数千年前也相差不大,却要把他们投入到现代这么一个过度复杂的可怕的市场与战场之中,让他们过快地被重新定义,这是否有些超过人本身的范畴了呢?黄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母亲的声音好像随着风还在耳边回荡,秋阴闭上眼睛,好像还能看见时晴站在一块大的石头上,被母亲的话所吸引,好奇地回瞰着。
自动车有随意驾驶模式,可以在地上还能走的地方瞎走,车胎是一种新的坚固材料,不怕一般的石头瓦片。沙子吹在车窗上,发出轻响。烟尘滚滚的大地保持着它最原始最粗犷的面貌,像一万年前载着马儿一样,冷静地承载着上面开着车的生灵。
天上没有那些蜂群的飞行机器,音乐在车中飘扬,很快越过了车窗的范畴,在废墟中和虫子一起在风中吟唱。
不一会儿,自动车拐过了废墟的一面还屹立的墙,又要重新回到大路上的时候,从大路的另一头开来了新的大车。那大车比这自动汽车还要复古,直要追溯到七八十年前,有大喇叭,不连网络,敞篷,好像也是非自动行驶的。
车上的人望见小车,就问:
“什么人?”
秋阴被喊叫声唤醒,弯弯的睫毛一颤一颤。她看向过来的车辆,迟疑地回答道:
“你们是谁?我是来这里的旅客……身份在网络上可以查到。”
大车开到了自动车的旁边。从大车上走下来三个穿着老式的军大衣的人。一个老的男人一声不响在抽着烟,一个中年人好像在回忆。第三位是个年长的女人,她盯着车窗疑惑地望了几眼,先是小声地说:
“我没认错,我真没认错……”
然后大声地叫道:
“你是不是,是不是……”
话到临头,这女的却迟疑了会儿,咳嗽了好几下,说:
“秋阴姐姐,是吗?”
“你……”
秋阴认不出来人,她顿了会儿,说:
“抱歉,我记不得您了……您是哪位?”
那年长的妇人主动地说道:
“你当然不认得我,因为我当初见到你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我当然认得你,因为现在的你与一百年前也没有多少变化。你冬眠得比我早,醒得比我晚,我记得你曾经也是基地的一员,参与的是一个特殊的人体的项目,是吗?”
谢秋阴又惊又疑,含糊不清地说道:
“我不知道,我忘记了……”
基地和项目到现在都没有解密,只有一部分文件在网络中偶然流传着。她还不能承认,哪怕她心里知道这人大概率是知情者。
年长的女人继续说道:
“当时,在这个项目里,有一个医生,姓张。他很早就结了婚,有个女儿。那个女儿和他的妻子一起居住在楼兰的家属院里。她经常见到您,不过后来,这个项目出了问题,原本为这个项目工作的人一个个被调走了,这个小女孩就随着父母一起被调走了。不过我对项目的负责人,那个年轻的看上去很自信的女人,一直记忆犹新……”
秋阴缓缓降下车窗,看着这个老人昏花的眼睛。她自然的直觉让她无法相信这人就是张医生的女儿。因为那自然的直觉无法接受这古怪的颠倒的代差。
但她的理性告诉她这人除非有门路而故意欺骗,不然她就是的,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更多。
“张丽水……?”
秋阴终于想起了张医生的那个小女儿。
丽水虽然很老了,但嗓门没有退化,依然是有力气的,她的眼睛闪着光:
“那时候大家都说您是主动申请成为负责的,自然会为这件事情做一辈子。现在的您终于醒了,是任务结束了,还是任务又开始了呢?”
秋阴一时不知何言,她说:
“算是结束了吧。”
“好的,我知道了,一定还没有结束。”
丽水叹了口气。
“无名基地我在资料里查到很早以前就改组了。”
“改组是改组了,不过基地的旧址仍然存在着,你有没有想看一看?”
秋阴想了很久,直到大车不耐烦地吹起喇叭,便匆匆点了点头:
“可以……带我去看看吧,谢谢你,丽水。”
丽水恼怒地看了身后那按响喇叭的老男人一眼,随后说:
“不碍事,秋阴……姐姐。”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路上走。丽水阴介绍道,和她同行的两个男人也是曾经基地人的后人。老的那位,秋阴也熟悉,他是基地驻军的后人,比丽水还小一辈,现在看上去却比丽水老得多。
因为他没有冬眠,只做过几次细胞修复的手术,使得自身的老化推迟,而理论寿命也逼近了人类的理论寿命,差不多在一百五十岁以上。现在他只走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二。
至于那个中年人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但要比这两位老人更古得多,他差不多和秋阴是同代人,自称“从出生年月看”只大了几岁,十年前冬眠醒的。
他还说:
“我也认识你,不过我更熟悉你的母亲和姐姐,你的母亲是在实验室里自杀离世的……你的姐姐比你早一批冬眠,现在应该还没醒吧。”
“你又是哪位……?”
秋阴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但他知道的显然比张丽水还要多。
“你不认识我正常,我也没和你见过面。我单姓一个唐,名字叫正。”
他说。
路在大漠深处拐弯,两辆车离开了大路,走到了小路上。小路的边上堆积着建筑的残骸。内里空空的墙体孤立着、竖立着,像是没有了肉的空骷髅。在这些空骷髅的旁边,秋阴见到了一连串像是雨天伞花似的坑洞。坑洞与坑洞之间玻璃的、混凝土的、钢结构的碎片到处都是。碎片的表面蒙着一层灰。
这是几十年前的军事轰炸留下的痕迹。风静悄悄地吹着沙场的遗迹,而它正彰显着地球上的动物所没有过的力量。
唐正说:
“我认识你的母亲,那时候我还很小,你母亲死后,我没有再接触过你们的家庭。但你的姐姐谢时晴是个聪颖的青年人,她很快得到了组织的重用,那时,我在无名基地做的是后勤兵,和她接触过几次,也就和谢时晴交流过你们一家,不过冬眠醒来后已经再没做过了。”
秋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代同时遇到自己的上一代、自己的同龄人,还有更年轻又更老的人。她迟疑地说道:
“母亲……你认识我的母亲。那时候我的母亲应该是在做皓石的研究吧。”
“我不清楚……这应该也是个保密的任务吧。她一向不待见我,我的任务与她也没有交集。”
唐正没有在看秋阴,他坐在大车上,望着石油基地废墟的地方,好一会儿,他才怀念似的说道:
“你父亲逝世后,你的母亲一下子老了很多,她的变化很大,她从原本的开朗性格变成了郁郁不乐,人们都说她一夜间变老了。但直到现在,偶尔我也会想起最后几次见到你母亲的场景。我一直在想当时会不会有人做些什么,你的母亲就不会那样遗憾的逝世了……她的死,所有袖手旁观的人,没发觉到她的精神状态的人,是都要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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