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天气越发冷得厉害。
桃叶和王敬连日赶路,每次在马车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近两日所到之处都在下雪,虽然穿得很厚,可一旦马车跑起来,就难免钻风,还是让人冷得发抖。
“我怎么觉得,这两天我们走的方向拐来拐去,直着走不是快点吗?干嘛要拐弯?”桃叶掀开了一点窗帘,看着外面飞扬的雪花。
王敬在对面安静坐着,轻声答道:“齐魏搭界的地方并不多,在东西两边,还夹着许多小国。这几年,魏国四处兴兵,攻占城池,扩充领土。为安全起见,我们必须避开战火,难免就要绕点路。”
“这样啊……怪不得你说路上就得走一两个月……”桃叶又放下窗帘,百无聊赖地坐着,只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
大约是因为天太冷了,桃叶总也觉得很饿。
她扒开食盒去看,里面只剩了几块吃剩的糕点,早已硬得像石头一样了。
王敬听见了食盒被打开的声音,探头向外吩咐随从:“若遇着前面有卖吃食的地方,就停车休息一会儿。”
桃叶拉住王敬的手,为难地问:“为了吃嘴,一天停车两三次,岂不耽误时间?”
“长途跋涉,哪有不吃喝的?这已经赶得很紧了,也无法再快了。”王敬叹息着,其实他比桃叶更着急。
又走了一程,终于看到饭馆,随从忙停车告知。
桃叶早坐得腰酸背痛,赶紧下车来看,果然见前方路旁的小店门头上插着一面旗子,旗上写着「飯」。
“二哥,赶紧下来,我都快饿死了……”桃叶回头冲着马车喊,又看饭馆,一脸的兴奋。
两名随从,一个左边拉、一个右边推,好不容易将王敬连同轮椅一起抬到地面上。
桃叶忙跑过来,推着王敬前行,随从们又将马车停在马槽之中。
进了饭馆,店家先给他们倒了茶。
桃叶捧着热茶喝了几口,瞬间觉得暖和了很多。
等候上饭的时候,桃叶闲着没事,左右随便看看,忽一眼瞥到那饭馆旁边居然有个摆摊算卦的术士。
桃叶心生好奇,自言自语道:“这么冷的天,蹲在这种地方卜卦,会有几个人找他算?”
“哦……有卜卦之人。”王敬笑着接了话。
驰道上人烟稀少,桃叶看着那卜卦之人已是上了年纪,却在这里受冻,也没个生意,难免心生怜悯。
“我去照顾一下他的生意……”桃叶说着,就站了起来。
王敬刚要发话,奈何桃叶跑得快,一溜烟一样已经出去,只在王敬身侧留下一阵微风。
“老先生,给我看个相吧!”桃叶蹲坐在那术士对面的小凳子上,随手往桌上放下一小块银子。
术士端详着桃叶的脸,看了又看,神情变得有些诧异:“这位夫人……怎么看起来缺了点……”
“缺了什么?”桃叶原本只是随便让看看而已,但此刻见这人似乎看到了不对劲的东西,心中很是好奇。
王敬让楚黎推着他走出来,也来到这摊位前,呼唤桃叶:“饭已经上来了,快些吃去吧。”
“不行不行,老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先吃去。”桃叶的注意力都在那术士身上,好像都不觉得饿了。
术士站起,向桃叶躬身一拜:“我说了,夫人可莫要怪罪。我瞧了夫人半日,横竖看着,夫人都不是个完整的人呐!”
“啊?”桃叶大吃一惊。
王敬也吓了一跳。
楚黎忙嗔怪他:“你这老头儿真是浑说?怎么能这样说我们家夫人?”
桃叶疑心这术士有些道行,莫非看出她的奇特来历,遂忙跟楚黎摆手,又问术士:“老先生只管说。”
那术士为难着,轻声道:“夫人请恕老道冒昧。常人身上,当有三魂七魄,而夫人……缺了一魂一魄……所以我说,不完整。”
桃叶呆住了,她恍然间想起,在她本来的时代,有一次她送外卖找不着地址,就跟附近一个桥头摆地摊算卦的人问路,结果那人追着非要给她看相,她很不耐烦,骑着电车就开溜,结末听见那人冲她喊:“美女,算一卦吧,你可缺一魂一魄呀!”
她当时以为那人不过是为了赚钱而胡诌,如今竟在不同时代听见相似的话,突然间感到头皮发麻。
“是不是还在你原来的……”王敬贴在桃叶耳边,低声问了半句,他知道桃叶来自另一个时代,想当然就猜测桃叶缺失的一魂一魄是在她原本的时代。
桃叶摇了摇头,又追问那术士:“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会魂魄有缺失?为什么我自己觉得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自觉与旁人并无不同,那是因为常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肉身……”
术士的话还没说完,忽被两个刚从驰道下来的人响亮的说话声给打断了:“你听说了吗?当今官家要禅位给谯郡公!”
「禅位」二字一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术士也忘记了算卦。
王敬和桃叶都听得分明,也顾不上算卦了,桃叶赶紧推着王敬去追那两个人。
那二人也进了饭馆,桃叶快步赶上了他们:“二位大哥方才说官家要禅位,可是真的?”
那人道:“应该是真的,我听一个兄弟说,朝廷连邸报都发了,下个月初一就要举行禅位大典呢。”
店家端上来茶水,也饶有兴致地插了嘴:“哎哟,方才在这儿用饭的几位客官也正议论这事呢,说是皇后王氏因与长公主发生口角,竟掐死了谯郡公府刚刚降生的世子,官家却徇私袒护,谯郡公一怒之下带兵闯入宫廷,要讨公道。可官家舍不得处死皇后,情愿以江山来换呢!”
那二人听了,其中一人大笑起来:“没想到当今官家原是个痴情种,爱美人不爱江山……”
另一人却慨叹道:“可即便她再美,也是个蛇蝎心肠,连襁褓中婴儿都下得了手,官家为她弃了江山,不值呀!”
店家正要再去端饭,被王敬拉住:“老板可知,谯郡公闯入宫廷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他们说……好像也就前两天的事儿……”店家回忆着,似乎并不确定。
桃叶推着王敬,回到了他们自己的餐桌前,低声劝道:“好歹吃几口吧,一会儿上马车再商量,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
王敬哪里还有心吃饭,连桃叶也是胡乱扒了几口,就赶紧收拾东西,回了马车上。
“掉头,回京城。”王敬上车后,连想也不想,就做了决定。
楚黎立刻驾车掉头。
桃叶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敢反驳。
“玉儿一定是被栽赃的,她现在一定处境很危险。”王敬满脸担忧。
桃叶知道,一到了这个时候,除了女儿,王敬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她清楚记得,上次夜会徐慕之后,王敬一本正经地说过:「如果你是想问我,是选择陪着玉儿,还是你?那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我选你。」
此刻,如果桃叶跟他论这个,那肯定是扯淡。
桃叶只能讲一些实际的事:“你不是说,真刀真枪,去北魏向满湑求助是唯一的办法吗?”
“我们离京,也不过才十来天,就发生这么多事。你看看如今,天寒地冻的,越往北,路越难走,哪里还等得及去找满湑?”王敬摇头,长吁短叹:“官家年轻天真,以禅位来救命,不过是饮鸩止渴。陈济一旦掌权,哪里还会给他们留活路?”
桃叶又分析道:“往回走也很慢,如今正是最冷的时候,我们出来十来天,回去不也得十来天?哪里赶得及在禅位大典之前回去?”
“不,南方即便下雪,路面也不会结冰,往南肯定比往北走得快。我们日夜兼程,吃住都在车上,只要我一路不下车,能节约一倍时间不止,应该可以在初一之前赶回去。”
“日夜兼程?你的身体哪能吃得消?再说了,官家已经宣布禅位,你回去就能阻止吗?”桃叶担忧极了。
王敬双手握住桃叶的手,似有万般为难:“我知道,你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回去的,我又何尝不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们都左右不了这等大事,但是你想过吗?我们走了十来天才走到这个地方……可前两天发生的事,今天怎么就能传入我们耳中?京中的消息如何传得这样快?必是八百里加急呀……”
“我们走得本来就不够快啊……”桃叶迷糊着,好像不太理解王敬在强调什么。
王敬摇了摇头,又解释:“我们虽慢,也还没慢到那个程度。你还不明白吗?是陈济有心要我们立刻知道……他在拿玉儿的命,威胁我回去……你懂吗?”
桃叶一下子明白过来,顿时吃惊得不知该如何表达。
“陈济恨得不是玉儿,是我!我回去,玉儿尚有一线生机,我不回,玉儿必死无疑啊!”王敬紧握桃叶的手在不住打颤,他看起来是那样悲恸,那样无奈。
接下来的路程,几乎是马不停蹄,吃住都在车上,桃叶不知王敬那么弱的身子骨怎么承受,她却是一天比一天受不了了。
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太干燥、还是因为马车太快太颠簸,桃叶越来越觉得胃里难受,反胃得什么都吃不下,有次实在忍不住,掀开马车窗帘就是一阵呕吐。
“你怎么了?”王敬吓了一跳,忙替桃叶轻轻拍背。
桃叶吐了一阵,觉得稍微好了些,又缩回车内,拿手帕擦嘴,才发现刚才伸头出去淋了一头的雪花。
王敬知道必定是因为马车跑得太快,使他们一直处在摇晃之中,他很担心桃叶身体受不了。
他试探着建议道:“要不……你先就近住着养养吧,我自己回京也可以……”
“不……不要!我不要跟你分开!我没事,不过是晕车而已。”桃叶很害怕,她已知陈济挟持了王玉的性命,那么王敬回去当然也性命堪忧,她没有别的筹码,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陈济对她的感情,唯有她出面,或许能请求陈济放过王敬父女。
所以,就算身体再怎么难受,她也一定要陪王敬一同回京,一同面对陈济。
她很懊恼,当初为了救司德和轻袖,她才失去法力,若不然可以似当初去永昌那样,飞到北魏去求助满湑,又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救得了别人,而救不了自己,桃叶说不清心中有多痛。
他们沿途打听消息,楚黎探听来说:“禅位大典在石头城举行,那里正修建受禅台。为免变故,五兵尚书扣押了官家的三族眷属。”
桃叶忙问:“三族眷属都包括哪些人啊?”
“三族就是官家本身的皇族、官家母亲的白氏一族,还有官家妻族,就是我们王氏一族……”解释完毕,王敬更觉忧心:“看来……我大哥大嫂他们也已经被抓了。”
桃叶也眉头紧皱。
几日折腾,桃叶不住吐了又吐,眼见石头城已经不远,她却觉得体力越发不能支持。
又一次呕吐,桃叶把黄胆汁都给吐了出来,她自觉身体都快要被吐空了。
“你就不要强撑了……我不能为了救玉儿至你于不顾……”王敬摸到了桃叶的胳膊,他很想做点什么能让桃叶好受些,可是又不知能做什么。
桃叶听得出王敬心内的纠结和为难,她将头慢慢缩回窗内,正想宽慰王敬两句,然而头昏脑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王敬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