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从那山谷的小溪中出来后,一同去往苟家。
黎慕江按住苟富贵肩膀:
“二狗,看看你的脸,肿成这个样子,真是对不起。你们邺城有没有好郎中?我带你去看一下。”
“皮外伤,没事。”
“还有你的头发,被削了这么多下来,不好看,一会儿路过大集,我买顶帽子给你,现在入冬了,也不突兀。”
“我家里有。”
“总听你说你们邺城的美食,不如先带我和阿力尝尝,再回去千风办事?”
“嗯嗯……”
“苟富贵!”黎慕江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从秘地出来之后你就一直不对劲,怎么回事?”
苟富贵一惊,随后脸色难看:
“我……”
“你如果遇上了困难,就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帮到底。如果是记恨我打伤了你,我也已道歉,你若是不忿,就打还回来!这么遮遮掩掩像什么话?”黎慕江大声道:
“苟富贵,我们可是朋友,为什么不把话说开。”
苟富贵咬咬牙:
“可是我……大姐头,我知道你不会听的。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那样是不行的。唉……”
苟富贵说了好些话,却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只听他不断唉声叹气,似乎十分犹豫。
一旁的史力也皱眉:
“阿姊问你你就说,我们会帮你。”
“不是不是……不是我,”苟富贵连连摆手,随后猛掐一下自己眉心,显然十分烦恼:
“回家再说回家再说。算我求你们了,别再问了,我也没法子……”
黎、史二人见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三人终于回到了苟家。
“说吧。”
“大姐头,我想问你,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嗯?”
“你回答我就好。”
“唔……最重要的当然是救国大计;再其次,就是希望能弘扬正义,救贫拔苦;再之后,就是家人和朋友。”
“别的呢?”
“完了。”
“真完了。”苟富贵哀嚎一声,随后抱住了头:
“为什么不能想想别的呢?”
黎慕江鼻翼翕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她却摇头:
“没有别的了,别问了。二狗你到底怎么回事?直接说吧,别绕弯子。”
“唉,算了我不说了。大姐头,你安心住着吧,我走了。”丢下句没头没尾的话,苟富贵竟转头离开了。
黎慕江十分茫然,实在猜不透苟富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倒是一旁的史力快步跟了出去。
走出苟家后,史力才叫住苟富贵:
“二狗,告诉我。”
“那我问你,你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也要问?”
“你俩都要,快说吧。”
“阿姊,报仇,救国,还有……”
“好好好,停吧,够了够了,来你过来,我告诉你,”苟富贵大喜过望,拉过史力到了偏僻之处:
“大姐头的伤需要甲等情报秘偿才能治好,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了?”
“嗯,我会去找一个甲等情报来换。”
“你糊涂!”苟富贵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千风建立五六十年了,甲等情报总共都不到十个!短短一个月,你从哪儿找个甲等情报来换?”
什么!史力心头剧震,立刻抓住了苟富贵肩膀:
“这么说,岂不是……”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发颤。
“别急别急,有一个法子,”苟富贵肩骨都被捏得格格作响,赶紧道:
“这次老大叫我们查的‘登仙散’案,就是一个甲等情报!”
“可是,你们千风都要倾巢而出的大案,我和阿姊恐怕查得没你们快吧?”史力面露忧色。
“笨,我会帮你们啊!”苟富贵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才小声道:
“千风所有的消息,我第一手传给你们,你们一定要赶在千风之前破掉这个案子,拿到这个甲等情报。”
“可你这岂不是背叛?”
“当然是了,所以才这么小声的说啊!可大姐头命都要没了,还是先顾这边吧。”
“二狗,谢谢你。如果真能救回阿姊,我……”
“省省吧省省吧,朋友之间不说这些。”苟富贵赶紧摆手打断。
随后史力发现了不对:
“那你直接告诉阿姊就是,为什么要胡言乱语,问来问去?”
“拓跋逐鹿的下落,也是甲等情报。”
史力恍然大悟,终于理解了苟富贵——他为什么忧心忡忡;为什么说话时遮遮掩掩;为什么要问黎慕江“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因为拓跋逐鹿的下落,和黎慕江的性命,只能选一个!
苟富贵已算到黎慕江会选前者,可仍是不甘心的发问:“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他希望黎慕江的回答是“生命”。可结果却令他失望。
可现在不同了,史力选择后者,那么苟富贵就多出一个盟友!
史力当然想到了这一关节,于是立刻道: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阿姊,你把情报传给我,我会去做。”
“好,一言为定。”苟富贵十分欣喜,抱住史力硕大的身躯,在他背后狠狠锤了两拳:
“好兄弟,看你的了!”
史力也给了苟富贵一捶:
“我不会让你失望。”
“可你们让我很失望!”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二人如坠冰窖,几乎快僵住了。
巷口,黎慕江缓缓走了出来:
“我全听见了。”
“阿姊……”“大姐头……”
“你们做得好啊,”黎慕江语气森然,剑眉倒竖:
“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决定的事情,是绝不会更改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在这里定下这些计划时,可考虑过我的感受?”
她越说越大声,史力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可苟富贵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
“生命是美好的。人都没了,那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闭嘴!”黎慕江猛地打断了他,怒极反笑:
“人没了,呵呵,人没了,真是好了不起啊!我问你,苟富贵,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孩子为了一个馕互相残杀?馕都被血泡软了,那个活下来的孩子却吃得好开心;你有没有见过狼群啃人肉?只需要一柱香的时间,连骨头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有没有见过人吃人?用刀先从大腿片起,直到剔光了之后敲吸骨髓;有没有见过两脚羊、菜人大集、千棺崖……”
“我……我的确没见过,可我知道,对于个人来说,生命是最可贵的。”
“正因为你没有见过,所以才会有这么肤浅愚昧的论调!”黎慕江咬着牙:
“若你有过自己想要完成的事,就会明白生命在必要时刻是可以牺牲的。这也是为什么人性的光辉永远不会被磨灭,不会与只图自保的畜生沦为一谈!”
“我只希望你能活着!我的朋友,如果因为任何事而失去生命,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会为此抱恨终生……”
“够了!”黎慕江怒喝道:
“你见过多少人间疾苦,就在这儿自以为是的说什么生命美好?你又看过几个死人,就敢来我面前妄谈什么生死?你又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评价我要做的事!甚至横加干涉!”
“我……”
“滚开!”黎慕江从怀中摸出一把银票,拍在了苟富贵胸口:
“这是雇你的费用,少了就来找我要,多了就自己拿好。千风苟二爷,我们的交易到此结束了,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谁也别碍着谁!请吧!”
苟富贵面色惨然,呆滞的接过银票,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闭嘴了,只低声道:
“大姐头,你多保重。”
黎慕江转过身,一言不发。听得苟富贵走远,她才开口:
“你也滚!”
史力垂首:
“阿姊去哪儿我去哪儿?”
“哼,真是笑话,”黎慕江冷笑道:
“阿史那力,一炷香前,你还打算背着我悄悄行事,现在却口口声声说跟着我。是把我当傻子,还是把你说的话当放屁?枉你长了九尺,却没半点男子汉的担当!”
“阿姊,我知错了。”
“知错?你怎么会错?”黎慕江转过来瞪着他:
“为了救我的命,连最重要的事都抛下了,我应该很感动才对。可我非但不夸赞你,反倒破口大骂,简直是不可理喻,对么?”
史力仍是沉默,黎慕江抬手掴在他脸上:
“说话!”
泪水从史力的脸上流下,他哽咽道:
“阿姊告诉过我……阿姊说,我们都一样,早已没法选择怎么活,可至少,我们可以选择怎么死。”
黎慕江一愣,这一瞬间,眼前这个高出自己一头的壮汉,他的脸与那个雨夜中可怜孩子的脸重合,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神色已柔和了不少。
可随后她又是面色一寒:
“刚刚我让二狗滚了,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滚?”
“我……”
“想到什么就说,我不怪你。”
“我会先替阿姊完成眼下的事,再之后我会去找二狗,一起想法子替您治病。”
黎慕江愣住,随后陷入沉默。
她终于再也硬不起心肠了,轻声道:
“真当阿姊不要命么?若做完所有事,我恐怕比谁都怕死呢。到时候,恐怕你还要跟着我到处跑呢。”
“我会的。”
“傻小子,”黎慕江揉揉史力脸上的红肿,随后叹道:
“莫怪阿姊下手重,可你和二狗实在太过胡闹——爷爷有四个死士,你可知道?”
“知道的。”
“丑、卯、晨、戌。他们四个是我纳兰家的底牌。变天之日,戌死于敌手。两三年前,卯神秘失踪。护送我入中原的路上,晨被砍断手臂,生死不知。现在仅剩的丑,负责保护爷爷,可他已经老了,很快就会死去……他们成为死士之前,都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可成为死士后,却只能默默无闻的死去,甚至尸骨无存。他们比我们更悲哀,甚至连死法都没法选择。”
史力心下触动,若有所思。
“可若非他们出力,我们在变天之日就已死了,哪有今天这一席话?正是像四大死士这样的人前赴后继,我们要做的事才会逐渐从一个计策变成一条线路,线路交织成为一张大网,大网包裹成为一个布局,最后付诸实践。现在已到了极为关键的时刻,我们绝不可辜负这些人的牺牲……答应阿姊,不要再意气用事,好么?”
史力点头:
“我明白了。”
“这就对了,我……”说到这儿,黎慕江脸色突然一滞,后面的话竟一时说不下去。
“阿姊,你怎么了!”史力大惊。
眼前一阵闪动,明暗交替,身躯的肿胀和经络的灼烧也逐渐袭来,黎慕江心中一冷——不是有一个月么,怎么会……
所幸,这一次症状并未加深,但那不适感仍让黎慕江一阵痛苦,赶快让史力扶她去室内躺下。
“掴你那一巴掌,用了些真气,竟险些复发了,”略微好转后,黎慕江想通了其中关键:
“那么一点真气调动就这么严重,看来的确有些棘手。”
“抱歉阿姊,害你动怒了。”史力十分不安。
“孩子话,”黎慕江勉强一笑:
“哪有挨了打还认错的道理,这么一来我不成恶霸了么?”
史力并未接话,转而问道:
“阿姊,我能做些什么?”
“这里我能应付,嗯……”黎慕江沉吟片刻,随后道:
“你去四处探查一番,看看有没有荒狼同胞留下的记号或者情报。重点关注‘登仙散’案件,刚才我听你和二狗说了,少主的下落也是甲级情报,所以此案对我们十分关键。”
“是。”史力领命而去。
史力走后不久,房门被敲响,却是府上管家来了:
“黎姑娘,午膳备齐了。”
“端进来。”
随后仆人们便鱼贯而入,转瞬间摆了满满一桌——狮子头、烹虾段、荷包里脊、鸡里蹦、炒代蟹、锅包肘子、阳春白雪、桂花鱼翅……全是冀州名菜。
“谁叫的?”
“是苟二爷,他托我带话给您——他忙于公事,无法陪您一起吃这桌冀菜了。请您和史大爷在府上暂住,待一切结束后,在一同畅饮。”
“……知道了,下去吧。”
想起苟富贵,黎慕江不由得百感交集,直到夹起一口菜,发现果然十分可口,这才一笑:
“倒是没吹牛。”
黎慕江风卷残云,结结实实的饱餐了一顿,随后便在榻上缓运真气压制体内伤势,不适很快被缓解,黎慕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已暗,这一觉竟异常的香甜,黎慕江坐起身,发现桌上的碗筷已被收走,只有一张纸条。
看见纸条上的图案,黎慕江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这图案,这图案是纳兰家死士留下的!黎慕江大惊,没想到这深入中原腹地之处,竟有这等意外收获!
根据图案的信息,黎慕江判断出这纸条的主人,正是失踪数年的“卯”!
难道这些年,他其实并未失踪,而是深入到中原来调查情报,就连我也不知道?黎慕江心下炽热,立刻打开了纸条。
纸条的日期很临近,是嘉鑫三年九月留下的,也就是上个月。
可看清上面的字后,黎慕江却呆住。
字迹潦草得像是鬼画符,可内容却比鬼更阴冷——
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