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山两宗一府司”七大派之中,要说到底哪一派的名望最盛,任谁都难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可若要问其中哪一派在江湖中最不出名,却几乎所有的江湖人都会思索一番,然后给出一个同样的答案,而且这个答案必然是道统“四山”中的卓然山藏雪峰。
七大派以道统“四山”为尊,卓然山藏雪峰为道统“四山”之一,本该跟其他三派一样,有个响亮的名头。
偏偏卓然山既已经在交州南中郡更南,甚至可以说已经出了荣朝能够掌握的地界,卓然山上有没有一座藏雪峰,更是江湖中走遍四方的人都未必能跟你明确回答的事。
江湖中关于卓然山藏雪峰的传言实在太少,少到大多数人只知道它是“四山两宗一府司”之一,更少一些人能够知道这个组织正是一位道士所创,从此历代统教都要先做道士。
江湖人中最为见多识广的,除非他是七大派中任何一派的要紧人物,否则他对于这个门派最多也只能知道如今的藏雪峰统教号称“雪峰无上师”,成名的功夫有两项“清浊一气”以及“道器一如”,你若问他这两项功夫是什么样子,他就必然已答不出了。
所以当这个自称边望成的男人说自己出自卓然山藏雪峰,以及和他的胞弟共有一个“雪峰双狮”的名号的时候,席子和与陈至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人报出了一个难以考证的身份。
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机会接触过来,报出一个真假难辨的身份来。
如果这都算不上可疑,那岂不是可以说地中天“摘星楼”的楼主成了江湖中最大的正道栋梁、兖州知风山通明山庄凌氏的人最好说话、天衡府平安司的玄衣卫们当的正是欲界之中最闲的差、修罗道那位“凶皇不摆驾,道主不当家”的修罗道主是天下间做事最有条理的人?
最可疑的人自己毫不在乎,这位边望成虽然也移到这一桌上来,报上身份之后却对满桌的螃蟹似乎毫无兴趣,只继续享用自己带来的一小壶酒、一碟子盐浸得饱起来的黄豆。
同样是用黄豆下酒,不同于兖州,偏南的扬州对于这种小菜的做法不是用猪油去炒,而是用盐水、茴香先煮再泡,直泡到豆子吸饱了茴香盐水涨起来甚至涨破、涨烂为止。
边望成说完自己的身份之后,陈至他们这一桌上便静得很,静到除了师湘葙拆螃蟹的声音外,边望成自己填酒的声音都能显得一清二楚。
因为陈至、席子和都已经停下了动作,他们实在好奇这位边望成找上来的用意。
江湖人相信巧合,却更愿意相信所有的巧合背后必有巧合发生的道理;更老练一点的江湖人,则认为巧合之后的道理若是太过浮于表面,那这道理一定是有人特意放出来给人闻的狗屁。
席子和在江湖中行走时更多是背着“画中人”为别人安排的命令奔走,刚刚脱离“更老练点的江湖人”这个行列,对他来说,巧合越巧,它背后的道理必然越不巧。
陈至自在通明山庄为了威房和其他知风山一带三派的人设计周旋开始,就已经习惯于把“最老练的那种江湖人”把弄在鼓掌之上,对他来说,巧合的表面越不巧越好,巧合的背后则是越巧越好,只有与浑然天成的连锁意外而带来的巧合对抗才最合他的脾胃。
这两个人都相信边望成既然主动接近,又自曝身份,必然有别的用意,起码也有其他的后话。
师湘葙仿佛和这一切无关,她只相信如果陈至和席子和迟迟不动手,无论酒还是螃蟹,她都哪怕只凭一个人就能全扫清了。
而这一点,边望成也相信。
所以他一笑,说道:“两位怎么停下手了,难道不怕你们点的美酒和螃蟹都到了这位姑娘的肚子里?”
席子和一愣,随后一想觉得这话有理,左右手一扬双袖一褪,伸手加入取螃蟹来用的行列。
陈至并不怕没东西吃,他的兴趣仍在边望成身上,笑道:“边兄说了身份来历,我只是更好奇边兄既为藏雪峰的人,据说藏雪峰门人轻易不下山,为何会出现在这扬州沿海的建安城里?”
边望成眉毛往中一凑,又用筷子夹了粒盐水黄豆进嘴里嚼了两下才道:“原来这位兄弟是不信我的自我介绍。”
接着他又说:“不信……我也没什么办法,大家萍水相逢,我可以说我是从卓然山下山,兄弟你也可以说自己是从昆仑山下山,这样谁也没法让别人信了自己。
这倒是……要怎么办才好?”
陈至一笑,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也压低后才继续了话:“边兄如果说的是其他门派,这或许是件难事。
边兄偏偏说的是七大派里道统‘四山’中的卓然山藏雪峰,那要证明起来倒并不困难。”
边望成似乎很喜欢陈至此时故作神秘的调调,配合地稍微往前探了身子,同样压低声音,问起来:“哦~?那请述其详,我要用怎样的法子才能在人前说了自己的出身,然后能服了众呢?”
陈至继续压低声音:“江湖中不相干的人,绝对没法说清贵派‘雪峰无上师’的‘清浊一气’‘道器一如’是怎么样的功夫,边兄若能说得头头是道,自然可以证明来历。
若边兄不愿透露师门秘密,藏雪峰的人轻易不涉欲界世俗,边兄能说清自己为何下山,又为何出现在这建安城的酒肆用酒,也勉强可以。”
边望成点点头,道:“好办法。”
陈至话头一转,跟着道:“可如果边兄的说法连我也不能说服,那就更难谈及说服别人,因为我们同席而饮,情分上已经算得上是朋友。
朋友都不信你,凭什么要更生分的人来信你?我们一定会比别人更信你,你要开口,也可以先开口说给我们。”
边望成再点点头,道:“好朋友!”
陈至身子退回来些,声音也不再压低:“那么边兄何不现在就试着向我们说说至少其中一样,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边望成也把身子退了回去,声音虽然不再压着头却又点了下去:“好主意!”
席子和这时已经成功吃到一只醉蟹,蒸着的白蟹他也取了一只拆了壳子,见陈至和边望成这样一问一答正说到边望成要如何开口自证,注意力才重新移回这边来。
边望成果然跟着便开始开口:“其实我之所以下山,乃是和舍弟奉了师门的命令,要自己想法搞到些礼物,等到下一个月赶去交州。
统教真人‘无上师’觉得自己不适合出面,我们藏雪峰却和百花谷南宫世家如今的当主南宫乘风有些交情。
南宫谷主若要择了新的家主,从此隐退江湖,说不得,我们藏雪峰总是要过去些小辈送礼,这便选定了我和舍弟述真。”
看来边望成开口选择的切入点是他的来意。
“可藏雪峰与百花谷的交情说是有,其实往来从不亲密,我和述真都不敢确定携什么礼物上门才好。
我们觉得礼物越重越好,所以述真往雍州方向去了,说定要寻得奇珍。
我则脑袋里灵光一闪,想到听说许多江湖人出海往凶途岛去,要去什么如意斋送礼许愿。
若找个近海埠头,岂不是有很多带着奇珍或者‘异宝’的人走来走去,到时候只要稍加诚意,或许就能让人让出宝物,我也便有了送礼的礼物。”
这话说得简直无异于异想天开,除非边望成话里的“诚意”其实并不是“诚意”,否则谁肯让出宝物?
可边望成不仅说得好像这话中的道理是理所当然一般,甚至还学陈至先前的模样,再凑近过去,后半段也压低声音来说。
陈至也没有点出这句话中任何荒谬来,而是配合地再凑身过去压低声音,接道:“好办法。”
或许是陈至的配合让边望成说下去的意愿变得更大些,他的语气更加神秘:“更何况,我知道有一样礼物,唯有在这建安城候着才能有一丝机会。
传闻那先后祸乱兖州、扬州的恶贼‘闭眼太岁’陈至逃到了海岛之上,而他和交州百花谷南宫世家关系错综复杂,更在一年前祸乱扬州的时候把百花谷南宫世家的人都牵扯进去。
我想只要擒住此人,对南宫当主来说一定是一份厚礼,而且这份厚礼,独一无二……”
席子和终于按捺不住,插嘴道:“停,你说什么‘闭眼太岁’和在这建安郡才有机会,这话你从哪听说的?”
边望成倒是不吝于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老天给了个机会,我意外得到消息,消息来源我也不清楚,但越是不清楚,我越觉得是真的。
消息说为‘闭眼太岁’办事的人曾经几次出没于建安郡,随后便会不知所踪月余之久,说这消息的人也说了他的推想,便是‘闭眼太岁’若要重返欲界,定会赶在‘天览竞峰’之前,甚至百花谷南宫世家新选当主之前,而且必然是经由这建安城。”
陈至已经明白了消息的来源,边望成的身份恐怕是真的,这位边望成只怕一路上都没掩饰身份,从而吸引到了别人的兴趣。
这个“别人”恐怕正是庆家主人庆峦,他先后安排下人手间接试探了边望成,然后设法投入线索灌输了边望成“闭眼太岁”可能出现在的消息。边望成自己最初恐怕只想寻个沿海的埠头,去用“诚意”换“宝物”,却在引导安排之下被引到建安城来。
今天即便不在酒肆遇上,庆峦的人若发现陈至等人的行踪,也会设法调动起这位边望成追上来。
边望成这番话也已经说明了他为何会找机会凑到陈至这一桌上来,他继续向陈至故作神秘道:“这消息来之不易,我和兄弟一见如故,所以这消息才只和你们这样的好朋友分享。”
陈至不动声色,学边望成之前的样子,点了点头道:“好朋友!”
边望成把探出的身子收了回去,他凭一双英气的眼用目光把陈至桌上半个身子整个笼住,也不再压抑声音,他的眼底透出极具危险感觉的玩味来:“正因为我们这么有缘,彼此又成了这样的好朋友,我于是有个想法。
我想留兄弟在身边,好在那‘闭眼太岁’陈至出现后,一块联手立了这欲界江湖里的不世功劳。
兄弟若不愿意表露身份,也干脆像我一样自称个七大派的来历。
我的藏雪峰门人身份不必是真的,兄弟大可以说自己是个殊胜宗弟子之类的身份,同样不是真的。”
席子和已经悄悄坐直,准备随时起身把手搭在背后布包的浑铁枪上。
陈至则在边望成的目光之下缓缓收回身子,清楚地答了句:“好主意!”
可陈至接着便是一笑,他笑得故作神秘,接下来说出来的话更加故作神秘:“然而我若要冒名,我可不会去冒七大派门人的名。”
“哦?”边望成来了兴趣:“那兄弟打算冒什么名?”
陈至仍然“双眼紧闭”,他尽量让自己从此开始吐出的每个字都绝对能让别人听清:“我会说我是‘闭眼太岁’陈至本人,若‘闭眼太岁’真的出现,他听到有别人用这个名字,必然会设法来看我一眼,一探究竟!”
边望成一拍方桌,字面上地“拍案叫绝”赞道:“好,这个主意更好,简直好极了!
若他不来才奇怪,‘闭眼太岁’真要听到兄弟你用他的名字,他却不肯走到你跟前来露上一面,那简直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这个‘闭眼太岁’是假的,要么兄弟你这个‘闭眼太岁’才是真的!”
席子和“哼”了一声,觉得这两个年轻后辈互相假里假气指桑骂槐也该收个差不多了,插嘴道:“那性边的小子,你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若是‘闭眼太岁’果然现身,你打得过他吗?”
边望成笑道:“这确实是个问题,不知道两位怎么看?”
席子和笃定道:“我说你打不过,‘闭眼太岁’本事不小,才能惹出那么多乱子。
更何况我觉得‘闭眼太岁’不会孤身一人现身,身边甚至可能有武功在其之上的高手高手高高手从旁保护,你连‘闭眼太岁’都打不过,就更别想动他的保护者了。”
陈至则不置可否,称:“世事难料。”
边望成哈哈大笑,举起酒樽道:“好!‘闭眼太岁’传言毕竟耳听为虚,我也自信就算功夫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难缠的性子却在藏雪峰上也是数一数二。
我信兄弟这句‘世事难料’,来,面前都有摆着酒,我们敬‘世事难料’!”
三人同时仰了一樽,纷纷都知道已经演不下去,三个人的铜樽都落下得极缓,都在想着当酒樽放下之时必然便是敌我同时发难之时。
他们没能发难,甚至没能发作。
因为另有已经发作之人,声音先从楼下荡上来,随后人也登上众人所在的酒肆二楼,就此现身。
那是七个彪形大汉,为首的一个嘴里喊着的话最能说明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谁、是谁在这里看扁我们海波帮?!”
浑人仍是浑人,愣头青也仍是愣头青。
原来那名年青的店伙计并未老实听劝去找掌柜谈少计价钱之事,而是偷偷溜了出去,真的通过一道他认识的熟人,鼓动唇舌一阵挑拨,把海波帮的人引到了酒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