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步野经一合意外之败再度冷静,陈至有意屈折其心,双方一时都没再启攻势。
事到如今,英步野已经再也不会对陈至没法利用“二气汇宗”阴阳合脉功夫的弱点存有半点侥幸,陈至刚才那一手反将“腾云点水”反向击发回来的怪招就足以证明陈至对英步野和白宗色目前完成的阴阳合脉运劲功夫性质有着深刻的理解。
就连“二气汇宗”的阴阳合脉功夫也不是完美的,或许天下间从来没有一门武功称得上完美。
这是一项显而易见,却容易被人视而不见的事实,这尤其是从小耳濡目染神龙传说,相信“二气汇宗”功夫乃是神龙相传的白龙族青年不愿去想的事实。
如果不是英步野借助《浑圆如意》和白宗色共研出“二气汇宗”合脉功夫可行之法,在他的心里这项功夫最深的秘密早就褪去了传说中的那层神秘罩纱,这项事实也一定会让他同样大受打击。
而对现在的英步野来说,“二气汇宗”功夫也不过是一门武功而已,他纵然为借助《浑圆如意》武理和白宗色共研出了合脉之法而颇感自豪,却绝对不会认为一旦成就这门武功,自己也将天下无敌。
刚才的一场突如其来之败,让英步野再次冷静,尤其是从他头脑中拂去了那一层因为“二气汇宗”合脉功夫带来的过度信心。
他要重整自己的思路,从刚才短短的三合之间找出可能击败陈至的线索。
任何武功都不是完美的,“二气汇宗”阴阳合脉功夫如此,那么“闭眼太岁”的武功或许也是如此。
英步野既然要在脑中整理刚才交战过程以及先前所见陈至出手的特点,就需要时间。
如果想要拖时间,用语言是最好的。
于是他开口。
“先生是师长老请来岛上的,对我族的了解虽有,却必定不能切身体会我族之人到底对其他人是抱持什么样的感想。
我生于‘泰平’之年,双眼所见,便是方寸城越建越大,岛上其他民众附之越紧。
蝶门欲推‘凶皇’为岛上共主,屡向我族寻衅,每次寻衅下来,虽然是各有伤亡,依附蝶门之人越来越多,随着岁月过去,他们开始迁怒我族之人为何不肯投降。
布衣盟虽不及蝶门霸道,但是其根源来自欲界,不用细想也知道蝶门势败之后,也将和蝶门一般。
如意斋窃居岛上‘秘境’,偏安一隅,心思也更加难知。
到头来,我族虽是凶途岛上最早的一族,我族之人没有排挤他人,他人却要排挤我们。”
英步野讲起自己为何倒向“显龙派”的原因,他不知道用其他的话能否提起陈至对话的兴趣,想要拖延时间,他仅剩的武器便是诚挚。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诚挚也用成武器,他的决心将会起什么样的变化?
英步野并不知道,但是他愿意尝试。
这席话本来是为了拖延而发,越是吐露,真心越难掩藏,说着说着他已经自己全神投入到自己所讲的道理之中。
“我族并不打算排挤岛外之人,不过岛外之人站稳脚跟之后,随着脚跟越稳,在浮动的人心之中扎根也更稳。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方寸城越扩越大,随着‘龙虎蛇三方遏凶蝶’的局面成立,‘泰平’岛上依附蝶门的民众越多。
每当发生争端,蝶门方面的死伤,那些死伤者的亲族便本能偏向于他们依附的蝶门,和我族人的仇隙越来越大,彼此渐渐不再能够相容。
‘泰平’岛的‘泰平’,是将来不容我族之人立足的‘泰平’。
所以我,选择了‘显龙派’,如果不能扳回这个局面,十年之后,十数年后,我们要怎样去教族中的后辈。
我们难道要教他们‘我们本来是在岛上安居的一族,如今却还是离开凶途岛’吗?”
打动英步野的,从来就不是让白龙族人为之骄傲、虚无缥缈的白龙神话,而是随着岁月过去,英步野双眼所见的变化带来的危机感。
先前英步野说过,他从陈至这处学到了一句话叫做“智者不与命斗、不与法斗、不与理斗、不与势斗”,原来他自己却没有能认同这句话,才会如此轻浮地用来劝说陈至。
令英步野无奈是日渐“泰平”的“泰平岛”上人心趋向,这是英步野本来无力改变的现实。对英步野来说,没有比这个更难避过的命运、没有比这个更让他愤怒律条、没有比这个更不能让他承认的道理、没有比这个更让他不愿意坐视的大势。
因为他是白龙族之人,因为他是白龙族青年之中被长辈寄予厚望的一代中最为佼佼者,更因为如果他不来与这大势所趋相斗,他之后的人面对的将是更困难的局面。
不过,他所说的并非陈至想听,面对英步野越发激昂的情绪,陈至回以最冷漠的反问。
“所以你就为了这种想法,说服了你自己,让你自己放低了本该作为族人期望者的身段,化身为谋害同族长老的凶手?”
“不错!”英步野把心一横,他知道这是自己难能避开的指摘:“鹿长老是个代价,他已经安于现状,即便认同‘显龙派’的立场他也不愿意带头做出改变。
我族需要改变,需要行动,他的性命便是我族需要的祭品,他把虚无缥缈的传说传到现在,也该由他的死,让我们将传说的一部分化为实际!”
故事有故事的魅力,事实有事实的威力。
英步野似乎自发就懂得了这层道理,他利用一个故事,要以之为基础在其上创造自己所需的事实了。
对此,陈至先是“哈”地笑了一声,声中满是不屑,随后道:“你的想法也许没有错,做法却错了。
你太过急切,如果你想让自己的想法化为现实,首先就该精进自己,并且自内先改变白龙族,直到‘显龙派’自然占据上风,你们白龙族实力殷实到可以承受得起主动发起对布衣盟、如意斋甚至蝶门的争端那一天。
你的急切,让你此时做出的一切都仿佛笑话,鹿白庆枉失性命,你的计划也将随着我这次出手全盘皆败。
失败就是失败,即使以何种高尚的理由作为驱动之由头,只有失败的代价最为实实在在。
师湘葙虽然不好学,毫无疑问比你聪明得多,懂得不去触碰自己暂时无能改变之事。”
英步野一怔,随后小心翼翼问道:“这又关湘姐什么事?”
陈至则对得理所当然:“你刚才所述说的道理之中满是情绪,不要告诉我这些道理是你自己想到,而非受人引导。
难道师湘葙不是首先忧心这一项事实,找你倾诉之人?
难道你不是因为她的倾诉,才终于坚定决心,从此倒向‘显龙派’立场?”
英步野双眼瞪圆,他完全没想到陈至会猜到这点。
这点事实对陈至来说并不算难猜,师湘葙事发后的悔恨之情太过,以至于陈至在她猜出幕后黑手并找自己商量时不得不要求她置身事外。
一个人是“隐龙派”,他的子女并不见得仍要认同“显龙派”立场,英步野如此,师湘葙仍是同样。
只不过师湘葙碍于和父亲的隔阂,不愿意和父亲师向迁走上明确冲突的立场。
这是一对别扭的父女,要论别扭程度不输陈曙陈至父子,别扭的方式却和陈家父子大相径庭。
正因为师湘葙不愿意踏出和父亲师向迁对立的那一步,所以她私下向英步野的倾诉,就只是单纯倾诉因为她的聪明而生的不安而已。
但是英步野这名倾听者,却不能守住倾听者的本分。
也许英步野对年长自己一岁的师湘葙,在心中早有仰慕之情,英步野正是心思不肯安分的岁数,很容易“找到一个努力的目标”。
他想成为师湘葙心中的英雄,为此做出的事情,对师湘葙来说却太过沉重。
所以这里才只有陈至出面,师湘葙虽然没有谈及自己曾向英步野谈过的这些话,陈至一听英步野之话却明白自己所猜大差不差。
在灵栖滩听到鹿长老死讯之时,陈至曾经不自觉叹了句“真是搞出了桩麻烦事”,这正是陈至当时想表达的另外一层意思。
师向迁不知道如何去疼爱女儿,他因为亡妻之死把玩弄权术当做自己消遣的游戏,对“隐龙派”的立场也多半基于此想,只是不能对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的女儿宣之于口。
师湘葙则想和父亲拉好关系,她却是凶途岛现状的当事人,她生出的不安纵有改变之想,能付诸实际的也只有倾诉一途,正因为她对若即若离的父亲也同样别扭,这个倾诉的对象才变成了青梅竹马的英步野。
作为倾诉的结果,英步野“找到了努力的方向”,为此实际做出的努力却简直对师湘葙、英步野本人或者白龙族来说都是一场无妄之灾。
尤其是引入布衣盟“布衣六侠”的“丑侠”之后,事情更不可能不经由白龙族族长白宗色出面来收场。
陈至觉得师向迁只怕是察觉了什么端倪,才一早引入自己这名外人,指望他作为外人来应付任何变化,好出手让事情平安收尾。
只是既然事情麻烦到了由陈至这名“闭眼太岁”出面解决,那解决之道就只有残忍一途。
只有对英步野残忍一些,彻底断了他的信心和念想,这件事情才能告一段落。
所以陈至冷语再出:“你太过幼稚,这是你选择急切的原因。
也正因为这份幼稚,你惹出的闹剧,就只有用悲剧收场。
鹿白庆之死,就是这出闹剧转悲的变调开始,现在只有用你的悲剧作为落幕了。”
英步野听出了陈至话中的残忍之意,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先生你毕竟是外人,不能明白我们的忧虑。
是,或许湘姐是让我生出想法之人,但是后续事情乃是我自把自为,事到如今我也已经无法回头。
我就用下一招,来保证这计划的后续!!”
英步野脑中一直在想接下来的战法,想来想去,仍是用极招速决,不过这一次他将用劲力不离身的一记极招来决定胜负。
英步野父亲英虽年自“二气汇宗”阳脉功夫中所化出的短棍棍法中一招挺、击、摆、叩四击连环的杀着“鱼龙生变”!
世上本有鱼跃龙门自此登龙的传说,英步野选择此招用于决胜,他要以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不负父亲和师湘葙的期望,能够化身成为改变白龙一族的英雄。
对此,陈至选择的却是一套本来不想用在英步野身上的残杀之招,这一招只要出手把握的好也许不至于会要英步野这名精湛炼体者的性命,却足够残忍,足以屈折英步野的精神,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寅刑巳,巳刑申,申刑寅,陈至所创战法“四分地刑势”中的“行诛刑无恩”!
双方战法已定,极招对极招,一招决胜负。
英步野把“分说”代短棍来用,在手中摆横,双脚岔立屈膝,形成“鱼龙生变”中“鱼跃”起式之姿,口中郑重道:“这一招后,终结我族凶途岛上无奈!”
陈至身形稍低,他的“行诛刑无礼”从来没有过固定的起手式,他却要接英步野一句:“这一招后,开启良才初陨志气心酸!”
“呀——”
英步野挺身而出,步法似跃似纵,身起棍先起。
“鱼龙生变”出手,英步野挺击挺出飞跃起势,惹得周围土地也随之拔起土块;随后便是向正面雷霆一击,击出无形之中刚正之气,杂以阴脉相合而成古怪“吸纳劲”;第三式的横摆一击,如同将气旋收纳劲用作锤头一般。
最后的一叩,似一前便收,却将“鱼龙生变”所有发出的威力借由“二气汇宗”阴阳合脉二层功夫的吸纳劲引向一方。
陈至所在的一方。
面对如此一招生出的有主气旋,陈至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应对,他“行诛刑无恩”上手,将这股挟带恐怖威力的气旋作为“行诛刑无恩”的残杀对象。
如果陈至有办法越过这一击的威力气旋,也许可以更加轻松地借由击中回气不及“隐患”凸显的英步野本身获胜。
只不过那种胜利既非陈至所愿,他也一时没法找到越过英步野这惊才绝艳一击气旋的方法。
陈至要把这股“鱼龙生变”气旋“残杀”,不经击破“二气汇宗”合脉功夫“隐患”的方式正面同时“残杀”掉英步野的志气。
极招相触,英步野手上传来不属于他的触感,心上仿佛失了一块。
经过一年的精进,陈至的“行诛刑无恩”已经将运用其中的招式彻底解构,能够返璞归真化为各式只存武理的无招之招。
可以是剑法、掌法、拳法、指法,陈至手上可以是任何路数。
只要足够残忍。
只要残忍到能够残杀这条“鱼龙生变”击出的蛟龙气旋就好了。
“鱼龙生变”,遭到“残杀”而破!
随之失落的还有英步野的精神,他在招式被破的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向前失神倾倒。
卦象之中,本有“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于渊”等种种描述人生阶段,其中人生的高峰,便是“飞龙在天”,一过高峰,随即转为“亢龙有悔”,人生也将从此直转而下。
陈至用自己的双手,帮作为自己半个学生的英步野完成了这个过程的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