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日,异族猛攻合肥不克,决意退回淮河以北。
但想要撤退,并不是全军整换行军阵型,一路向北逃窜就行的事情。那种行为更近似于溃败,而拓跋梁不认为自己在合肥城下输给了大周。
单于下令,十万大军分散出四股三千人的军队,向偏北方的成德、西曲阳、阴陵、东城四个方向先行探路,途中报告路况敌情,择优选取其中之一作为主队后撤路线。而其余部队则留守合肥主营,一部继续佯攻合肥,一部收拾辎重,拆解火炮,准备撤离。
计划周密,措施合理。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要回头的时候便能回头。异族军队毫无疑问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而谢令婉决心给他们上一课。
七月十九日到二十四日间,异族军队断断续续传来回报。
异族主营也得到了令他们大惊失色的消息:在预定后撤的四个方向竟然全部受到了周军阻击。
成德方向,庐江牙门将付行直所部一万六千人沿芍湖筑堤,蓄洪放水,道阻难行。
西曲阳方向,游击将军丘廷柏重整残部,率领一万人依据淝水固守,打退了派出的先遣部队。
阴陵方向,广陵游击班光宪带领一万两千名广陵新军攻占了阴陵县城。
东城方向,广陵抚军将军鄢复成带领广陵新军主力三万人于昨日抵达,正在构建防御,严阵以待。
成德、西曲阳、阴陵、东城,外加合肥驻守的安丰军团,十几万部队将异族主力团团围住,像是一个巨大的口袋。
“该死的谢令婉!”拓跋梁惊怒无比,“她莫非是想一口吃下我十万大军不成?!”
“周军哪来的这么多人!他们的总数不过也就十八万人,我们的东西路军呢?!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慕容低声回答:“右路在全椒被一部广陵新军拖住了,无法回防。左路业已抵达皖县,但回程的皖水桥梁被玄重卫突袭烧毁,两岸也找不到船只,现在被困在了皖县不得动弹。”
拓跋梁大口呼吸着,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开始沉着思考当下破局之法。
“周军的人数顶多与我方持平,辎重粮草倒是个问题,但只要我们胜得够快,这些问题都不足为虑。”
拓跋梁阴沉道。
“传我命令,骑兵先行,全军即刻向阴陵方向突围。”
至于为什么选择阴陵,显然拓跋梁是有过一番思索的。
成德和西曲阳方向,周军都构筑有水坝蓄洪,这几天又正值雨季,万一他们开闸放水,己方军队定会受到极大影响。而东城又驻守有广陵新军的主力,是一块尤其难啃的硬骨头。
综合比对之下,阴陵城就是最好的选择。
“是!”
慕容领命而下,统治各军即刻出发。
七月三十日,阴陵之战爆发。
阴陵不过是一下县,城墙低矮,全由夯土支撑,根本顶不住异族火炮的轰击。十万异族军队分为轮次出战,在这样的险境之下,一万两千广陵新军仍旧凭借高强的战斗意志硬是支撑了三天三夜,最终迫不得已之下方才撤出战场,为其余部队的合围争取到了足够时间。
七月八月之交,江淮地区阴雨连绵。道路泥泞无比,马蹄踩进淤泥便会紧紧陷死。而谢令婉又令此处百姓多种稻谷,搞得江淮之间尽是水田,骑兵部队根本无法展开,极大拖慢了异族军队的行军速度。
拓跋梁几次三番催促,却终究无可奈何。即便是七转的圣祝和武夫,也无法影响恶劣的天气。
八月五日,在当涂城南三十里,广陵新军追上了异族军队的后阵。拓跋梁和慕容两个七转高手亲自断后,与赶来追击的萧伏威、萧扬望大战一场。在付出几千人的代价后,方得狼狈逃离。
八月七日,当涂城外十里。
周军部队正在此地集结,每天都有数千人自后方赶来,汇聚成一支前所未有的大军。
“异族军队开始渡河了。”萧槿快步走进营帐,端起谢令婉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而后长舒一口气。
“嗯。”
谢令婉看也不看她,却是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一幅字。
萧槿好奇地凑过去:“今天这么闲?不看战报,却在这里偷摸地玩书法?”
谢大小姐的字自然是极其好看的,一手行书端庄秀雅,却又不失大家气度。在当年石当流开办私塾的时期,便被号称“四海文宗”的石大人赞叹不已,称其“寒竹雪松,傲而不矜”,饱受世人追捧。
作为她的同学,萧槿自是知道这个,但她明显不想昧着良心夸她。
哼,才不是因为我萧小槿写字不如她好看,
“战报何时都可以看,但这字,今天不写,以后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谢令婉挽袖搁笔,取下鬓上簪子,轻轻压住,充作镇石,一套动作极其赏心悦目,怕是连宫里的嬷嬷都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切。”
萧槿莫名其妙感觉有些吃味,不知是看了她这一副大小姐做派有些不齿还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很不爽。
“我一个不通兵法的人都知道,要讲究半渡而击,现在异族正在渡河,我们为何不发动进攻?”
“原因有很多,需要我给你列一个清单出来吗?”谢令婉瞥她一眼,微微叹了口气,“我之前也不懂兵法,但我可以学,你不能学吗?”
“喂,我说谢令婉你差不多得了,不要再露出你那种怜悯的微笑了好不好?”萧槿气得想打她。
“淮河洪泛,大江水师无法及时支援。我军兵力尚未集结完成,目前之数堪堪五万,且无骑兵冲阵。敌军渡河井然有序,当涂城墙上旗帜飘扬,显然早有防备。异族左右路军正于腹背虎视,贸然前攻,恐生祸患……”
“行了行了,你闭嘴。”萧槿生无可恋地摆摆手,“我听你的就好了。”
“那你让大部队聚集在这里是干什么?”她疑惑问道,“等到人齐了,怕是异族军队早就过河了吧?”
“你在什么时候最放松?”谢令婉问她。
“唔……这你可问住我了。”萧槿咬着指头想了想,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嘿嘿傻笑起来,脸蛋也渐渐浮现两朵不正常的潮红。
“停。”
谢令婉十分嫌弃地看着萧槿,生怕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赶紧打断。
少女站起身,流云青袖拂过桌面,带起一阵兰花的清幽香气。
“是在确定劫后余生的时候最放松。”
“等到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
一幅书法留在桌上,萧槿凝眸看去,且见上面写着十个字:
“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
萧槿嘴角微微一抽。
有些普信了哦小谢。
萧槿想了半天,还是没想明白谢令婉究竟要如何取胜,索性不想了。
“神神秘秘的……方哥哥怎么会喜欢这种心机婊呢?”她小声碎碎念。
……
次日晚,淮河南岸。
大周军队沿河排开,马军当头,步军在后,旌旗连立如林,肃杀金戈之气弥漫。
夜晚的淮河发出咆哮,滚滚洪流化作白浪,卷起带着腥味的水风扑面。
谢令婉站在军阵最前方,狂风吹拂起她的衣袖。瘦削身影如空谷幽兰,凌然盛放。
“自榆关燃起烽火,这五个月来,我陷入睡眠的时间甚至不足十天。最近的半月,我更是一天未睡,时时刻刻盯着地图,将烛火视作黑暗。”
谢令婉轻声说。
“我时常询问自己: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当然,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是为了夫君。但仅仅只是为了夫君吗?”
“我虽没有像那个皇帝一样可笑的作茧自缚的责任,但也绝然不会像上原王家一样丧失身为周人的最低底线。”
“这天下之主,可以是方遵,可以是方棠。可以姓方,也可以不姓方。虽然是夫君最好,但它可以是中原汉地的任何一人。可唯独……不能是一个异族。”
少女闭上眼睛,庞大的水元素力汹涌而出,冰蓝色的领域中刮起寒风,寒风速旋着压向河面,像是一千座冰川的崩塌。
日日夜夜的不眠不休,在消耗着少女精力的同时,也捶打着她的神魂,每天都让她的精神变得更加壮大。不知不觉之间,谢令婉也终于跨过了六转的门槛,正式步入五行的七转境界。
而此时,连帝师石当流也尚未突破七转。在各种意义上,谢令婉已是五行路径的第一人。
七转五行名为“重构”,即重新构造主五行元素力量,允许调用元素的不同形态相互转换。
比如,将水化成冰。
即便七转五行有凝水成冰的能力,可按照寻常七转修士的元素力储量,根本不足以大面积封冻一条汛期河流的河面。
但,她是谢令婉。
她秘密封锁所有消息,准备了数十块价格高昂的元素力增幅阵石,将自身状态调整到巅峰,便只为今日这一刻。
“让夫君受伤的账,今日该结算了。”谢令婉低声喃喃。
“咔嚓咔嚓咔嚓……”
奔流的淮水寸寸断流,少女一步踏出,身前霎时凝聚出百丈的寒冰。寒冰的范围不断扩大,冰风吹拂到江面的每一个角落。咆哮水流声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封冻的奇迹。
淮河结出长达百米的厚重冰层。
“发起进攻。”谢令婉对身旁早已看呆的萧伏威说。
“是!”萧伏威反应过来,连忙回应。
战鼓声划破苍穹,江岸被冲天的火光照亮,彻夜不休。
……
……
冰凤于云端振翅,双翼覆雪,速如雷霆。
星辰的光影倒飞回手心,温折雪感受着术法上传来的回声,月眉紧皱。
自荆南飞往天山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而皎月秘仪又不能短时间连续发动。她能借助皎月秘仪传送至谢令婉的身旁,回程却只得依靠凤凰。
从临江到天山需要两天多的时间,而担忧宗门状况的临渊御辰早在临江之时便借用群星秘仪向师尊发去了问询,但没有接到回复。
在路上,她又发动了三次群星秘仪,也均是无一回复。
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温折雪心忧焦躁,忙催促瑜沫飞得更快一些。
她此次南去之前,曾经向师尊太虚真人请示过,而当时的师尊根本没有挽留,反而是叮嘱她要和谢令婉这等身负气运之人打好关系,万不可受到当年之事影响。
可见太虚真人也是相当支持她南去的。
而至于魔气入侵方面,在温折雪返回之前,经过临渊阁不惜代价的全力反攻,终于是将魔化浊体的大军牢牢锁死在了西荒绝域之中,并设下八转的飞星锁穹大阵予以封锁,基本上算是暂时排除了魔渊动乱。
宗内支持,宗外事缓,再加上萧槿那边的情况也很紧急,温折雪方才动用皎月秘仪,一瞬千里地传送到了谢令婉身边。
可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何师尊不接取自己的讯息?莫非是宗门出了什么事情吗?
温折雪原本想再发动群星秘仪联络其余的临渊长老,但她转而又回想起方未寒与她所言的临渊阁中可能有敕勒川内鬼之事,便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雄伟天山的轮廓已在面前,温折雪沉凝心神,以星力驾驭瑜沫,让它飞得更快了些。
天山依旧是苍灰色的模样,相较于她离去之前,不曾有半分改变。魔气并未侵入,护宗大阵也还在正常运转,看起来师尊不回应自己并非因宗门遭受外敌。
凤凰落在问天峰广场前,化作冰焰现于少女肩上,脚下星力流转,她的身影急速向正殿冲去。
温折雪推开正殿,却见除去太虚真人外的临渊八阁首座凛然端坐,像是在商讨宗门大事。
在场之人对于温折雪的到来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太过于震惊。
“尊上。”
众位阁主俯身行礼。
温折雪和瑜沫同时愣住了。
尊上,是临渊门徒对于临渊阁主的称呼。
“这几个老东西莫不是疯了?”暗面在识海中难以置信道,“师尊还没死呢,他们就想谋权篡位,拥立新君了?”
重重纷乱的思绪冲击着温折雪的大脑,让她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温折雪平复下心中翻涌的感情。
“我师尊呢?”她深吸一口气,问。
可殊不知,这个问题却让在场的诸多首座面面相觑。
“尊上,您的师尊灵浮真人……莫不是在五百年前便已仙逝?”宇炉阁主玄全真君直言问道。
灵浮真君,上一任临渊阁主,正是太虚真君的师承所在。
温折雪踉跄着后退两步,本就雪白的脸蛋再失了几分血色。
她想到了一种极其荒谬的可能性。
眼前的一切事物模糊又清晰,视线越过众人,她看见了窗外的风。
“玄全。”她模仿着记忆中师尊的语气,颤抖着说。
玄全真君正色行礼:“玄全听命。”
“我……是谁?”
“太虚真人,临渊阁主。”
问天峰顶狂风呼啸,飞雪如飞絮,埋没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