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元年五月初,僵持数月、无比血腥的庐江之战终于落下帷幕。
玄重卫萧槿掘开西城大堤,将攻城异族尽数淹没于寿春城下。在谢令婉的调度下,早有准备的大江水师越过水位暴涨的护城河,乘胜追击。异族死伤惨重,只得撤退至淮北的大营之中,重回对峙状态。
拓跋王族意图速胜的意图彻底瓦解,大周江淮防线依旧固若金汤,牢牢地保护着淮南的广袤土地。
这则令人振奋的消息从寿春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发往全国各地。一同传出的还有女帝的倾力支持,谢相的盛名,玄重卫的神勇以及北府军的死战。无数百姓热泪盈眶,内心慷慨激昂,只觉皇帝驾崩后的郁郁之气一扫而空。
“天佑我大周!”
大周已经在这世上屹立千年,而它还将会一直屹立下去。只要君臣同心,那么他们的国家便永远不会消亡。
而当这条消息传到散关大营时,自然也引得众人一阵欢欣鼓舞。
“卫率,庐江胜了!庐江胜了!”陈钰先夹着头盔匆匆冲入大帐,欣喜若狂地大笑道,“卫率你那未婚妻还真是厉害啊,她竟然……”
大帐之内,方棠正站在方未寒的一边,两人贴得极近,正对着桌子上的地图指指点点。见他进来,均是抬头。
陈钰先的声音戛然而止:“啊……陛下,参见陛下。”
方未寒一脸无语地看着他,而方棠则是温和亲切地笑了笑:
“陈将军不必紧张。是庐江那边的捷报吗?”
“是!”
“可否予朕一观?”
“当然。”陈钰先颤颤巍巍地翻出捷报呈递给方棠。
“有劳陈将军了。”方棠接过捷报,微笑着摆摆手,陈钰先顿时松了口气,如蒙大赦般退下。
大帐中一时间又剩下了方棠和方未寒两人,但方未寒却感觉空气愈发的闷沉起来。
“捷报上写了什么?”方未寒问。
“跟老师作为朕的宰相的名不正言不顺的前未婚妻在明月芦花中说的一样。”方棠微笑道。
她用了一个超长的定语来修饰他们之间的关系。
方未寒:“……”
拥有明月芦花的他要比羽书传信要更快地接到消息,他自然也知道这一战并没有外界传得那么神乎其神。
大周一方,北府新军伤亡尤其惨重,七万余的守城军队战后几乎死亡过半,整个寿春北墙下尽数横尸。
苦心修筑的寿春城防被打成了一团破烂,淮水暴流影响方圆百里,十数万的民众因此流离失所,原本富庶的江淮之地已呈民生凋敝之象。
而作为攻城一方的异族一方,伤亡要更为惨重。由于大水漫灌造成的破坏,难以对他们的损伤进行精确估计。但根据保守预估,他们损伤应该在六万左右。其中半数是北方五洲的降卒壮丁,半数是异族的本家部队和西域仆从军团。
这个损失看起很多,却要辩证性地看待。
毕竟降卒壮丁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要异族的圣祝为他们加上祷言,这些胆怯的中原人便会化作野兽,向他们的昔日同胞举起武器,可谓是很好用的炮灰棋子。这样的人死了,异族高层根本不心疼。
所以此战异族真正的死伤也就在三万人上下,与北府新军的伤亡堪堪持平――这还是在谢令婉出奇制胜,并占据天时地利的情况下。
对于异族来说,此战虽败,但他们已经部分完成了原本的战略目标:寿春城防被完全摧毁,待到水退,谢令婉必不可能抵御得了下一次进攻。
只要半月之后异族军队再度越过淮水,谢令婉等人便只得放弃寿春,退守合肥。
方未寒接过捷报,扫了一眼后说:“你直接给她封了个宰相……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记忆中的谢令婉也是南周宰相,不过这是她自封的。现在这世界的历史走向发生改变,方棠从过去穿越而来,方未寒本以为他不会再看到一个青梅宰相的出现,但没想到却是殊途同归。
“那我能怎么办呢?”方棠叹气道,“老师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前未婚妻都快成了大周南方的土皇帝了,我不封她为宰相,她怕是马上便要把我赶下皇位咯。”
“哎瞧你说的,婉婉岂是那种不明事理之人?”方未寒试图为谢令婉说话。
但这话一说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了。
果不其然,小女皇闻言立刻便黯然神伤:“对,她比我明事理多了。我早知道,在老师的心目中,只有她是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呢。果然说是能让老师为她发那么大脾气的人吗。”
方未寒有些头皮发麻,再度感觉仿佛有某些沉重的东西压在了自己头顶。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方未寒开始转移话题放烟雾弹,“你们现在一个是君王,一个是宰相,之后的相处模式该不会是日常打架斗嘴吧?”
“怎么会呢?”方棠勉强笑道,“老师也不想那种事情发生吧?一边是自己的学生,一边是自己的前未婚妻之类的人。”
“就算是为了老师,我也不会和她吵架的。”
刚才沉重的压迫感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是加重了些许。他开始汗流浃背。
“棠棠啊,你说我在你们的朝堂斗争中扮演的是一个什么角色呢?”方未寒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该不会是外戚吧?像是窦宪和窦太后那样的?”
他唉声叹气道:“你回去之后一定要盯紧那帮史官,千万不要让他们败坏我的名声。”
“当然不会。”看着他惴惴不安的样子,方棠嘴角一弯,心情略微好转,“老师永远是最大的功臣,是要在镇国碑留名的。”
就算那谢令婉再狡猾,再扇阴风点鬼火,那老师不也带着东宫卫率从千里之外来救我了吗?这可是谢令婉无法改变的事实!
老师永远是老师,爹爹也永远是爹爹,方未寒可以是别人,但这两个身份他必须有。
她突然绕到方未寒身前,纤手自袖中探出,轻轻地拽过他的手。
“老师,你还记得之前答应过我的一件事吗?”方棠抬起头,凤眸中满是期待。
这次沉重的感觉倒是没有了,但方未寒却突然生出些莫名的不安。
什么事?他怎么不记得了?
“我答应的事情有点多,你指的是哪一件?”他谨慎地问。
“就是……老师准备什么时候当我的正君?”方棠晶莹的耳缘泛着红。就算是君临天下的女皇大人,在直说这种类似于“你什么时候娶我”的言论时也会羞赧。
方未寒的表情略微僵硬。
他现在需要搞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女皇的正君能否也是其他人的夫君呢?
如果不能的话,别说他当不成正君,他还能不能有尊严地活着都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否则到时候黑化的婉婉一定会把自己关到地下室里。
“陛下,我是武将。”方未寒为难说道,“我一向仰慕霍去病,更欣赏他的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又提这件事!方棠恼怒地瞪着他,但转而又换上甜美的笑容:
“老师的意思是,只要打退了异族就会当我的正君吗?”方棠仰头问道。
“你说得对,但是……”
“好的,我会努力的!”方棠直接打断,笑意盈盈,“为了老师的承诺。”
她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方未寒还能说什么呢?但凡他露出一点否定的意思,那方棠定然又会拿这承诺说事。
他强颜欢笑着,内心却在思索该怎么弄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来。现在皇帝是他的学生,宰相是他的青梅,那修改一下周律,特意向其中添加一点条款,应当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吧?
方未寒觉得可行。
“你们两个都在呢?”
陶允姜风尘仆仆地自帐外挑帘走进,眸光下意识地打量眼前的两人,有些狐疑。
虽是姐弟,但这两人未免也靠得太近了些……难道现在姐弟的关系都这么好了吗?
似乎方棠还不打算让其他人知道她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小师傅不会看出来了些什么吧?
方未寒暗叫不好,但方棠却面不改色,依旧是端正周全的微笑,甚至还更进一步,挽住方未寒的胳膊。
“允姜,你来得正好,我和皇弟方才还提到你了呢。”
她大大方方的样子反倒是让陶允姜打消了怀疑。陶允姜转而又想到,之前方棠误会了方未寒,也许是方未寒千里救援长明的事情打动了她,生出些歉疚补偿心理呢?也说不定啊,对不对?
陶允姜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脑后的马尾一颤一颤。嗯,还是本姑娘聪明,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
“提到我什么了?”
陶允姜凑近一些,将娇躯靠在方未寒的另外半边身子上,桃花的香味混入海棠芳香。
方棠注意到了陶允姜的小动作,凤眸微微眯起,心中不服输的劲头涌现而出。
她不动声色地挺直纤腰,步履轻移,几乎要与方未寒紧贴而立。
“就是想问问允姜侦查的情况如何了?”方棠笑着问。
“散关南三十里,陈仓道外,王昱的十万大军正扎营于清水山上。”陶允姜不疑有他,将方才自己汇聚的情报尽数告知。
“军容散乱,外强中干。应该都是些临时招募的新兵,并无什么强悍战斗力。”
“这倒也正常,益州承平日久,铸剑为犁,那里的人许是早就忘了战争是什么样子。”方棠评价道,“上原王氏逆反朝廷,不得人心,军心涣散疲软也是必然。”
“你觉得呢,皇弟?”方棠轻咬着唇瓣,努力掩藏住喉间的一丝颤音。“你觉得它们应该软吗?”
“软。”
方未寒觉得她说的软应该和自己说的软不是一种东西。
“看似浩大,实则疲软不堪,不成全形,定会一冲就散。”陶允姜颇有自信地分析道。
小女皇的表情微微一滞,暗恨磨牙。
这……这一定是在变相地说她吧?!
“允姜……这么有自信?”方棠咬着牙问。
“哈哈哈,允姜她一直都是这样有自信。”方未寒急忙跳出来打圆场,“为将者就是要有自信,否则岂不是未战先怯?”
他急忙从两人的包夹中抽出胳膊,并拉住陶允姜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免得她再说些什么话刺激方棠。
“嗯,我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陶允姜奇怪地看他一眼,似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捏自己。
“这次散关的问题不需要我们出动全部兵力,我有一个更好的策略。”
方棠与方未寒同时一愣。
原来陶允姜说的真的是正事吗?两人对视一眼,均是有些惭愧。
“什么策略?允姜且说!”
方棠走到两人中间,一边挽住一个,笑容更亲切了几分。
“王昱本是偏师,不承担主要责任。外加他本人是文官出身,不懂军事,犯下了一个严重的低级错误。”
陶允姜指着雍州南部的汉中谷地。
“他将十万大军全部堆在陈仓道口,补给却要跨过百里运输,长此以往,只要我们守住散关,这些蜀地军队必定不战而退。”
“但现在我们要力求速胜,毕竟王伯光收拾了方迎后,下一步便会西进潼关。”方棠道。
“没错,所以我有一种更快的方式逼迫他们撤军。”
陶允姜的指尖从秦岭山脉中一一划过。
“蜀道分五条,除却陈仓大道之外,还有西侧的陇山道,以及东侧的褒斜道、傥骆道和子午道。”
“陇山道偏远,子午道荒僻,褒斜栈道被王昱烧毁,但傥骆道还在。”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地图上的某一线上。方未寒顺着看去,发现那里标有“傥谷”和“骆谷”的字样。
“傥骆道年久失修,路况较差,承受不了大部队的行进。”方棠有些担忧,“或许这也是王昱没有管控此路的一个主要原因。”
“我不带大部队。”陶允姜说,“我只带一万步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