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暴雨将至
“东巡?陛下是想亲征并州?”方未寒问。
方遵摇头:“朕当然很想直接跨过长河打进并州,一把火烧了那上原城,但朝廷当下的条件并不允许朕这么干。”
听到方遵要东巡的决意,方棠的心念微微一动。
“那……陛下是想?”她问。
方遵取下墙壁上挂着的巨幅地图,将其随手扔在地面上,玉石制作的轴柄发出清脆的碰撞,滚落出大周的全貌。
“上原王氏经营大周千余年,他们的力量甚至能够与朝廷分庭抗礼。说他们是大周真正的主宰都不为过。”
“如今我大周十三州中,并州是上原王氏的腹心,幽州和半个冀州听命于范阳卢氏,青徐二州受河东裴氏影响颇深,至于裂土西南的益州……现在的刺史是王暾的三弟王昱。”
“至于我们手中,能够掌握的资源极其有限。真正听命于方家朝廷的州郡……恐怕只有雍州和凉州,以及西域诸国。”
方遵的指向潼关和长河,比画出这片天堑以西的土地。
自从接管东宫卫率事务以来,方未寒对于大周当下的局势又有更加深刻的认知。他明白,其实方遵所言号称朝廷实际控制区域的雍州凉州之中还掺杂有水分。
雍州北部的刚刚经历连续十年的奢山群盗肆虐,民力物力皆已穷尽。而凉州荒僻遥远,可用之民不过三十万余户,甚至比不上豫州的一个郡。
反倒是西域诸国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在玉门关之外的地方,这些番邦小国倒是对于大周表现出了相当高的忠诚,一直在侧面肘腋之处牵扯异族的力量。
“如果不是未寒争取到了江淮与豫南世家的支持,我们的处境将远比今日要差得多。”方遵赞赏似地说。
方棠并未对此做出任何反应,
豫南世家……陈郡谢氏,呵,他是怎么争取到她们的支持的?靠着出卖自己的身体吗?
少女的内心涌起一丝愤怒。
我方氏皇族身怀国运,何时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凭什么需要靠这种方式争取坐在龙椅上的资格?
她俨然是把方未寒当成了自己的同胞。
“未寒,你和那谢家幽兰的关系近来如何?”方遵笑着问。
方未寒微怔,说:“一如既往。”
“那便好,最起码能够确保陈郡谢氏依旧会站在我们这边。”方遵话锋一转,似是意有所指,
“不过,你那未婚妻最近的动作损害到了谢家内部不少人的利益,并且在短期内看不到任何回报,因此族内不少实权派人物都对她颇有微词。”
方未寒并不知道这一茬,婉婉在他这里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我相信她。”方未寒说。
“广陵王殿下和未婚妻间的感情真好,真是羡煞旁人。”方棠说。
方未寒不由得侧目看她一眼,少女面目平静,嘴角噙着微笑,似是真的在祝贺。
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听出来了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
“哈哈……情深义重,这是好事。”方遵失笑。
他看出来了两人之间气氛似乎有点问题,于是不留痕迹地岔开话题,说回正事。
“陈郡谢氏和汝南周氏手中握着豫州的资源,而谢令婉近来对于荆州与扬州的经略也让他们将这两州收归麾下,若是再加上琅琊王氏和吴昌沈氏的力量,朝廷的体量才能勉强和河朔世家对等。”
“所以……我这次东巡的目的地不在并州,而在邺城。”
“邺城?”方未寒皱起眉。
方遵在这个时候去邺城干什么?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就是太康元年,那场惊天之变已然迫在眉睫,可在这个关头,他竟然说要带着北衙禁军前往邺城?
在他的记忆剧本之中,可是清楚明白地写着“异族军队兵临长明城下,大周君臣不战而降”这一行字。
难道太康之变是方遵东巡回归之后发生的事情?可若是这样,上原王氏又在其中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呢?
众多疑问压在他的心头,方未寒脑海中思绪纷乱。
“邺城扼守冀州腹心,进可逼侵太行八陉,退可撤过长河为障,战略位置极其重要。”方棠说。
方遵赞许地颔首:“除此之外,邺城也是上原王氏和范阳卢氏控制地之间的一座大城。”
“近来有传言,范阳卢氏或对上原王氏心怀不满。”方遵说。
“陛下是想表明态度?”方棠似乎明白了。
“朕正有此意。”
方未寒也听明白了。
方遵的意思是,按照目前的态势来看,上原王氏并不会对大周朝廷主动宣战。因此给了他最后一个可以操作回旋的空间。
这空间便是范阳卢氏。
作为河朔世家中军事实力最强的一家,范阳卢氏雄踞幽州,掌握六万幽州突骑,他们与上原王氏的关系历来处于一个很微妙的状态。
如果方遵表现出大周不惜一战的表现,那么范阳卢氏也许会考虑重新站队。
方遵又说道:“在朕东巡期间,朕会任命长明公主监国摄政,广陵王辅政。”
监国?
仿佛有什么灵光在方未寒的脑中一闪而逝,但仅仅是片刻的功夫便消匿无形,他依旧没有抓住丝毫头绪。
“定不负陛下所托。”方棠躬身行礼。
方未寒同样行礼,而后说起了今天在太极殿上发生的事情。
“陛下,上原王氏极有可能暗地里和异族有联络。”
“朕知道。”方遵说。
“但知道又能如何呢?上原王氏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就算手中掌握了相关的证据,朕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方遵转过身,擦亮灵石灯芯,元会殿内亮光为之一涨。
“百年豪族,千年世家,若要对付上原王氏,还需钝刀割肉,一点点地多次削弱其影响力。”
“若无战争,这便是唯一的办法。”
方未寒默然无言。
“那他们既然能够引动赫连部族入关,是否也能……”他止住话头。
方遵正在擦拭灯罩的手微微一顿,说:
“一两万的异族部队改变不了什么,若是更多的异族部队,他们定然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之口。”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周不复存在,上原王氏也休想独善其身。人们不会允许一个出卖国家的叛徒家族执掌天下。”
这倒是方未寒未曾设想过的一个理由。
上原王氏开关引外,几乎是对自己名声的毁灭性打击。在大周这等国情之下,他们几乎不可能再有任何登临九五的可能。
如此看来……太康之变也许和上原王氏并无多少关系?
方未寒推翻了自己方才的猜测,却陷入更大的迷茫之中。
“但异族受挫,损失惨重,未尝不会生出报复之心。长垣之事,不可不防。”方未寒说。
方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而笑道:
“看起来,未寒对于我大周的长垣防线不太放心啊。”
他说的煞有介事,有那么一瞬间,方未寒几乎以为方遵知道自己的心中所想。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方遵又不是临渊阁的神棍,哪来的读心能力?
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方遵……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长垣防线,郭若金汤。千年不倒,终佑神周。”方遵说。
“朕有些乏了,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有。”
方未寒略有些犹豫地看了眼方棠,而方棠回以冷淡却又愠怒的目光。
“无妨,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她是可以信任的。”方遵笑着说。
方未寒这才开口:“四叔,您知道开武盟约是什么吗?”
此言一出,除他之外,在场两人的神情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方棠皱起眉头,显然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东西。
而方遵则是在沉默一会儿后,出言问道:
“是谢令婉告诉伱的?”
方未寒心底暗惊。
不愧是皇帝,竟然这么快就猜了出来。
方未寒觉得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好瞒着方遵的,索性直接交代出来:
“没错,但她也没有告诉我具体的内容,所以我就来问四叔您了。”
“呵,她当然不会告诉你。”
方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因为她不知道具体内容。可能只是有了个隐隐的猜测。”
“那四叔……”方未寒期待地看着他。
“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我不能说。”方遵说。
方未寒:“……”
“这是个秘密,被武皇帝打入大周的传承气运之中,随历代皇位更替而交接。朕也正是从朕的父皇那里了解到的这件事。”
“若你想知道,怕是得当皇帝。”
“那还是算了。”方未寒悻悻然,只得作罢。
方棠眸光一闪,暗自记下来了这件事情。
“行了,都回家过年吧,记得年节的时候,来我这里拜个年就行。”方遵摆了摆手。
“偌大的方氏皇族,朕也只能和你们两个说说话了。”
方未寒和方棠同时一怔,点头应下,相继告退,离开了元会殿。
灯光明灭,疏影徘徊,寒风吹拂案上卷宗,纸张翻动,声如足履碎叶。
“他们都走了,出来吧。”方遵说。
大殿的阴影之中走出一个人,他身形懒散,鬓发留长,胡须久未打理,尽显浪荡沧桑。唯有面上双目灼灼,仿佛有温度般滚烫。
若是方未寒在这里,定然会大吃一惊。
这人竟是他认知中的那个风流二叔,方巡。
“听到了吗?那小子竟然连开武盟约都知道了去。”方遵颇为头疼地说。
方巡大大咧咧地走到方遵的御座旁,为自己熟稔地倒了杯茶后,一屁股坐下,美滋滋地端起杯子。
动作之熟悉,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这有什么?他又不知道。反正你做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知会过他,这次又有什么不一样?”方巡喝了口茶后说。
“这次不一样。”
方遵并未计较他的僭越。
“他是个有血性,有理想的人,他胸中的热血仍然没有凉,他的心还是热的。”
“心凉了可就死啦。”方巡懒洋洋地提醒。
“我等所为,乃逆天改命之举,注定为众生所弃,为天地不容。”方遵负手说。
“但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方巡反问。
“天之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
方遵低声说。
“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大周立国不稳,根基有损。不足者甚众,有余者寥寥,若行人道,则人将不人,国将不国。”
方巡又喝了口茶,平静地说: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国之道,帝王之道。”
“这是我们必然的选择,虽罪在当代,然功在千秋。”
方遵沉默片刻,说:
“你什么时候这般能言善辩了?难不成是在青楼里练出来的?”
“你以为?”方巡颇为得意。
“没个正行,亏你还是朕的兄长。”方遵呵斥一声,随意地摆摆手。
“年后,你便滚西域去吧。”
方巡放下茶杯,收敛了神色。
他不苟言笑,郑重地问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方遵淡淡回答。
“我们姓方,终究要为这天下做些什么。如此,倒也算对得起这个姓氏。”
帝国的皇帝笔直地站着,那是宛如军人般的挺拔站姿。
“我支持你。”方巡低声说。
他站起身来,身形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年后,我来为你送别。”
方遵沉默不语。
他以指节轻敲窗棂。
“陛下。”薛公公瞬间出现在他身后两步的位置。
这位修为高深莫测的老太监弓着身,侍奉三代君王的他依旧保持着相当程度的谦卑。
无论帝国如何变动,薛公公只忠诚于皇帝一人。
“半年前,也是在这里,我问过石当流一个问题,当时你也在一旁听着。”
方遵说。
“我问他,你觉得方未寒是不是朕的侄子。”
“他当时却让朕三思,哈哈哈哈,这个老师啊……真是谁都不愿得罪,即使是一个话头也不给朕留下。”
方遵大笑着。
“你说,他是朕的侄子吗?”
“陛下,您心中已有答案,老奴……无须再说。”薛公公恭敬回答。
方遵转过身,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他没让朕失望,他终究没让朕失望!”
方遵沉声说:
“薪火未绝,我周后继仍有人。在那之前,我们还需要撑过这段晦暗的暴雨。”
“老奴明白。”薛公公笑着答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