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画回家了,而且筑基了。
这件事,很快便传遍了通仙城。
通仙城所有修士,无论是先听到风声的,还是后来才知晓的,都是又惊又喜。
他们没想到,墨画外出游历,短短几年时间,竟然就筑基了。
而墨画阵法学得那么好,筑基之后,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成为二品阵师。
二品阵师啊,整个通仙城,几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
俞长老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他早就知道,墨画这孩子,天资悟性极高,心性良善,将来必然前途无量,但没想到,这个“将来”,来得这么早。
几年的时间,仿佛自己一闭眼,一睁眼,墨画就筑基了。
现在墨画回家了,一向有些“抠门”的俞长老,特意拿出攒了许久的灵石,要为墨画办“接风宴”。
墨山知道俞长老虽是筑基长老,但这么多年,照拂大多数散修,自己反倒过得捉襟见肘,并没存下多少灵石。
而现在,通仙城不同往日,散修也过得富余了些,自然不能让他破费。
墨山便说,这算是墨画的“筑基宴”,不用俞长老出灵石。
在通仙城,筑基宴,基本算是最隆重的宴会了。
散修筑基,困难重重。
筑基成功,便是最大的盛事了,一般要大摆筵席,广宴宾客。
墨山和柳如画,之前也曾幻想过,这辈子能为墨画,为自己的儿子,办一场“筑基宴”。
但这在之前,也只能想想。
散修筑基不易啊……
墨画先天体弱,灵根不好不差,修行必然坎坷。
即便墨画真有筑基的那天,他们两人,也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未必能亲眼看到,墨画筑基的样子……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只有十五岁的墨画,就已经筑基成功了。
墨山夫妻两人,惊喜之余,至今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即便已经筑基的墨画,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觉得跟做梦一样……
之后便是张罗“筑基宴”了。
柳如画拿出了不少灵石,在福膳楼,办了酒宴。
这些灵石,是这些年她为墨画攒的,原本是打算,将来让墨画娶小媳妇用的。
但现在墨画筑基了,柳如画开心不已,就想着先花一些,庆祝一下。
反正墨画现在还小,娶媳妇也还早,以后她再多攒一些便是。
何况,福膳楼有一半是墨画的。
墨画不在,这一半都是柳如画的。
福膳楼的“掌柜”安小富,还喊柳如画一声“师父”。
安小富跟墨画又很亲近。
所以在福膳楼办,跟在自己家办,其实差不多,也花不了太多灵石。
到了筑基宴那天,熙熙攘攘,近乎满城的散修都来了。
这些散修,要么是从小看着墨画长大,要么是和墨山交情过甚,要么是受过墨画的恩惠的……
城里一些有头有脸的修士也都来了,安家、洛大师,钱大师,还有一些小的家族……
人太多了,福膳楼坐不下。
安小富便将整条街的铺面,都暂时租用了。
大家热热闹闹,吃肉喝酒。
整个通仙城,仿佛过年一样。
外地到此行商的修士,不明就里,还以为通仙城是在过什么节日。
打听清楚后,这才知道是“筑基宴”,而且筑基的修士,还是一位,经道廷定过品的一品阵师,纷纷震惊不已。
筑基修士,一品阵师。
在通仙城这般的二品仙城中,那真就是威震一方,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了。
这些行商,也都明白,到一方,拜一庙的道理。
纷纷备了些“薄礼”,亲自送上门,讨杯水酒,沾沾喜气,也希望能混个脸熟。
有些行商,还花了些代价,亲自到墨画面前,敬酒祝贺。
本来就是喜事,这些小心思,大家也都不介意。
郑老,就托了关系,捧着酒杯,心怀忐忑,到墨画面前敬酒。
可是一抬头,却发现那个“一品阵师”,“筑基大人物”,竟是跟自己走了一路,唠了一路嗑的小修士,嘴巴张得,都能塞下一个鸭蛋了……
筑基宴上,觥筹交错。
俞长老很开心,笑得满脸褶子,但是目光之中,似乎又有一丝落寞。
岁月催人老。
之前通仙城,只有他一个筑基修士,又要顶着压力,与偌大的钱家抗衡,俞长老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
所以他脾气硬,骂人狠,手段也很无赖。
可如今,散修的生活好起来了,俞长老松了一口气,忽然便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那口心气,无论如何,也提不上来了。
如今看着墨画,十五岁筑基,俞长老欣慰之余,更是有些恍然,只是表面上,还是不着声色。
墨画如今神识强,观察力也更敏锐,便察觉到了,俞长老的心事。
他便去跟俞长老喝酒。
墨画喝的是果酒,是他娘亲亲手酿的,入口温和,甜滋滋的,有些酒味,但不辛辣。
俞长老还是喝烈酒。
两人喝了一会,墨画就偷偷道:
“长老,您怎么,还是筑基前期啊……”
俞长老一怔,忍不住瞪了墨画一眼,“筑基境界,一步一攀山,哪有那么好修炼?”
“哦。”墨画点了点头。
俞长老忽而一叹,苦笑道:“老了,修不动了……”
墨画摇头道:“怎么能叫老了呢?您想啊,您若突破筑基中期,就能再多百年寿命,突破筑基后期,还能再多百年……一直突破下去,不就不老了么……”
俞长老失笑,“哪有那么容易……”
“那什么是容易的呢?”墨画问道,“跟钱家作对,也不容易,散修谋生,同样不容易,就算不容易,也要去做啊。”
“一件事,需要去做,那就去做。”
“跟容易不容易,成功不成功,都没关系……”
俞长老失神,片刻后怔忡道:“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墨画拍了拍胸脯,“我自己!”
俞长老明显不信。
墨画小脸严肃道:“长老,我已经外出游历过了,已经是‘见过世面’的筑基修士了。”
俞长老见墨画虽然已经筑基了,但神色语态,还是一如既往,既有点道理,又有点可爱,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随后他心里琢磨道:“对啊,老不老有什么关系……”
“以前太累了,无暇修炼,现在能喘口气,有了空闲,不正好专心去寻求境界,精进修为么?”
“修士修士,修身立命。”
“不以修炼,磨炼己身,还算什么修士?”
“老了又如何?”
“年纪大又如何?”
“人活一世,只要不死,便要坚定道心,一心求道……”
俞长老心下恍然,渐渐地,目光重又变得矍铄,带着一些锋芒,还有一丝执拗。
墨画“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道:“长老,这次是你蹭我的饭,下次就轮到我蹭你的了。”
“蹭饭?”
俞长老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墨画说的是“筑基宴”。
“伱要蹭我什么饭?”
墨画小脸肃然,“我要蹭‘金丹宴’!”
俞长老一口老酒喷了出去。
我这么大年纪了,这才筑基前期,你就想着蹭我的“金丹宴”了?
你这孩子,可真比我还敢想。
但他一怔,转念又想,为什么不敢想?凭什么不敢想?
成不成金丹另说,但这点心气都没有的话,还修什么道?
俞长老一咬牙,骂道:
“好!去他妈的,金丹就金丹!”
俞长老这声音有点大,还带了句“去他妈的”,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不由神色错愕,纷纷向他看来。
俞长老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了。
但他脸皮厚,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和墨画碰起杯,喝起酒来。
众人也都识趣地转过头,假装无事发生过。
反倒是不远处的余承义,有些失神。
他爹……已经很久没骂过人了……
自从通仙城的日子越来越好,他爹的脾气,便越来越“温和”了,这些时日,基本都不会再和以前那样骂人了。温和得,甚至让他有些陌生。
但是现在,余承义听到,他爹又骂人了……
虽然朴实无华,只是简单一句“去他妈的”,只有感情,没有技巧。
但他心中,竟莫名放心了不少。
这的确,才是他熟悉的那个爹……
余承义默默想道。
墨画其实也想跟着骂一句,但话都到嘴边了,抬头便看着娘亲柳如画在看着他,便又把话咽了下去。
自己是好孩子,不骂人的……
墨画心里默默道。
……
筑基宴之后,墨画又忙碌了一段时间。
主要是他在通仙城,人缘太好,熟人太多,到处逛逛,不知不觉几天就过去了。
他见了严教习。
严教习跟莫管事,一起忙着重建小灵隐宗的事。
从无到有,白手起家,建立宗门是很难的,不过严教习心智坚定,不会放弃。
小灵隐宗历代长老和掌门的遗体,被叛徒陆乘云炼成铁尸,助纣为虐了。
后来尸患平息,这些“尸化”后的遗体,都被焚化,并被严教习带回来,埋葬在了通仙城附近的一处山头。
青山绿水,葬着小灵隐宗先人的遗骨。
墨画去上了香,拜祭了一下。
自己学了小灵隐宗的灵枢绝阵,也算是得了小灵隐宗的传承,受了恩惠,自然也要祭拜一番,以示敬意。
严教习看着如今的墨画,很是欣慰,但他向来刻板,也没多说什么。
两人喝着茶,聊了一会阵法的事,墨画就被莫管事,悄悄拉到了一旁。
莫管事掏出一叠画纸给墨画,面带愁容道:
“我这几日,为这件事愁死了,你替我参谋参谋……”
墨画一看画纸,发现上面尽全是女修的画像。
墨画既熟悉,又不熟悉。
熟悉的是,之前就经常有宗门和家族,为了诱惑他,让他入赘,私下发这种“美人图”给他。
当时在南岳城,陆乘云就干过这种事。
但不熟悉的是,这上面女子的画像,明显更“成熟”了些,和他这个年纪格格不入。
“这是……”
莫管事做贼一样,压低声音道:“在帮我师兄,找道侣……”
墨画心道果然,也低声道:
“这种事……你不应该,让教习他自己挑么?”
莫管事撇了撇嘴,“木头不开窍,铁树不开花,找他,白扯……”
他翻了几张画像,摆在墨画面前,“你也帮忙我看看……”
“这个怎么样?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容颜妩媚,据说独身一人,灵石不少……”
墨画发现了盲点:
“她这些灵石……怎么来的呢?”
莫管事一愣,随后拍了拍脑袋,“对,对,这种不行……”
“好险,差点就被表象蒙蔽了。”
“这要是拿给师兄看,不得被他骂死……”
莫管事又指着一张,“这个容貌稍微逊色些,但家世背景不错,是百里外,宋家的女儿……就是,据说脾气不大好,所以百年了,还未出嫁……”
“脾气不好,和教习合不来吧……”
莫管事点头,“也对,师兄真娶了,性格不合,估计麻烦不更多……”
他摇了摇头,继续念叨着:
“这是一个宗门长老的女儿,师兄想重建宗门的话,估计能帮得上他……”
“这个……不行,风尘气太重了……”
“这个……画像太假了,估计给画师塞了不少灵石做‘润笔费’……”
“这个脂粉太重了,一张脸涂得惨白惨白的……”
……
莫管事数了好几个,都觉得不合适,最后忽而眼前一亮:
“这个好!虽然模样一般,但气质很好,而且醉心阵法,一百多年了,没嫁出去,跟我师兄好像……”
墨画凑头瞥了一眼,见一个束发素颜的女子,不施粉黛,样貌并不出众,但气质知性,倒的确和教习很配。
莫管事也越看越合适,但过了一会,又嘀咕道:
“就是我师兄那榆木脑袋,死犟脾气,别人不一定能看上他……”
“我榆木脑袋怎么了?”
一道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莫管事抬头,就发现严教习一脸冷漠地看着他。
完蛋……
莫管事心里一凉。
他这才知道,他在这里和墨画凑头,偷偷摸摸帮严教习挑“道侣”的时候,严教习就站在他们身后,默默看着他们……
自己说的坏话,肯定也都被听到了……
一旁的墨画眼观鼻鼻观口,默不作声。
他神识强大,其实早知道严教习过来了,但见莫管事说得太过投入,心无旁骛,就没好意思打断他……
严教习的脸色很难看。
莫管事察觉到不妙,支支吾吾道:
“我想起来……我……我阵阁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身形如风,撒腿就跑。
墨画都不知道,胖胖的莫管事,原来身法这么好……
莫管事都溜了,墨画也不好意思留下了,便起身行礼道:
“教习,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您。”
严教习点了点头,看着墨画,目露期许,但又叮嘱道:“别跟那胖子学坏了……”
严教习说的“胖子”,自然就是莫管事了。
“好,教习!”
墨画满嘴答应,然后也溜了。
墨画离开后,严教习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画纸,一一收拾起来。
只是捡到其中一张时,严教习忽而一怔。
图上的,是一位束发素颜的女子,不施粉黛的女子,目光专注,心无外物,是个一心钻研阵法,能画出九纹阵法的女阵师……
严教习一时有些失神……
……
告别严教习后,墨画又去拜访了冯老先生。
冯老先生对墨画有大恩。
墨画小时候体弱,血气不足,都是冯老先生以丹药调养的。
后来娘亲病重,也是托了冯老先生的福,才没什么大碍。
筑基宴,冯老先生没去。
冯老先生是丹师,坐镇杏林堂,治病救人,脱不开身,而且年纪大了,也不太喜欢喧闹。
柳如画便备了些精致而清淡的酒菜,让墨画送给冯老先生尝尝。
墨画也将自己外出游历时,沿途搜罗的一些丹书和丹方,送给了冯老先生,当做久别重逢的礼物。
冯老先生欣喜不已,捋着胡子,连连颔首。
他又看着墨画,不由感慨万千。
墨画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从小小的一点点,慢慢长大,一直到如今,虽然也才十五岁,年纪也不大,但已然是名动一方的一品阵师,和筑基修士了……
而且还用阵法,帮了通仙城那么多修士。
“好孩子啊……”
冯老先生满眼欣慰。
杏林堂人来人往,冯老先生有点忙。
墨画不便打扰,聊了一会,确认冯老先生近况无恙,便起身告辞了。
临行前,冯老先生忽而想起什么,犹豫片刻,还是郑重开口道:
“墨画……”
“你小小年纪,有这般修为和阵法造诣,实属难得,将来更是前途无量……”
“但是哪怕,将来你的修为再高,高到这世间的茫茫修士,芸芸众生,都不过是卑微的蝼蚁,不过是你脚边微末的尘土……”
“也万万不可忘却初心,不要高高在上,麻木而漠然。”
“不要忘记,再卑微的人,也是人啊,是有着生死悲欢的,活生生的人啊……”
墨画一怔,随后目光熠熠,道心通明,笑容澄澈道:
“好的,冯爷爷,我记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