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面子?深茂行滨江支行作为牵头行,在区里的项目上刷满了好感度,今后凡是与公家有关的项目,无疑会得到最大的正策倾斜。不止如此,在消息上也会比别的银行更加灵通,这也就是戴行所说的一步强步步强。
至于里子,叶晨借着这件事情无疑在自己身上堆叠了成绩,戴行眼瞅着退休在即,有了这些资历,再加上他作为靠山来维护自己,叶晨是有很大的可能来接戴行的班的,这也是戴行故意露出的潜台词。
然而叶晨却深知自己的老师今天特意把自己叫来,绝不只是为了恭维自己。人生中所有的捷径其实早就标好了价码,戴行支持自己的前提,是自己要跟他一条心,也就是俗称的站队,眼下他是遇到了难题,来找自己分担火力来了。
面对戴行的夸赞,叶晨表现的很谦卑,对着戴行说道:
“只要浦东新区的区域优势还在,这件事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那些银行的行长只是一时没看清方向,老师您谬赞了。”
戴行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他感觉谈话进行的不大顺利,因为叶晨让他有种八风不动的感觉。所谓八风不动,指的是在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境遇时,能够保持内心的平静,不为外界的称赞、讥笑、毁谤、称誉、利益、衰败、苦楚和快乐所动摇。这八种风,即“八风”,代表了人生中所遭遇的顺境和逆境。
戴行沉吟了片刻,决定还是采用迂回战术,主动伸出橄榄枝,帮着叶晨解决他身边的小麻烦,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相信在足够的善意下,借着师生之间的情分,叶晨最终不会那么油盐不进。他干笑着对叶晨说道:
“你这看上去像是不大高兴啊?是“阳光计划”遇到困难了?”
作为魔都分行的行长,只要是想了解,就没有他不清楚的消息。戴其业对于自己的学生兼副手这段时间的境遇还是非常关注的,毕竟这是他作为接班人培养的人选。
当着老师的面,叶晨也没端着,故作苦笑,从一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了几份文件,递到了戴行手中,然后说道:
“这是各个支行递过来的一些贷款申请,我都拿过来了,您看看。阳光计划的主旨是帮扶科创和小微企业,任务一下达,各个支行的材料很快就交上来了。
但是您仔细看看,这就是比着谁家的花样多,需要钱的不给,不需要钱的追着人家跑,说白了就是懒嘛,路径依赖惯了,缺乏创新动能。那几个支行的行长,摆明了要把事情糊弄过去。就算是大家要业绩,要规避风险,那也不能什么实事儿都不敢吧?”
戴其业淡然一笑,叶晨的小心思,通过话里话外的显露无疑。他递过来的麻烦自己无力解决吗?当然不会,要知道滨江支行本身就是深茂行所有支行中最大的那个,行政级别上高半级,再加上叶晨还是魔都分行的副行长,双重职务加持,他是有足够的权限处理这件事的。
只不过每个支行的行长,手下都有自己的关系网,借着“阳光计划”的顺风车,把贷款放给自己相熟的客户他不香吗?既能送出去人情,又能得到足够的物质补偿,真要是叶晨大刀阔斧的砍下去,无疑是个得罪人的差事。
银行高管是典型的资源富集、权力集中,非常容易受到“围猎”,哪怕是私有商业银行也同样如此,“靠金融吃金融”、以贷谋私、违规融资等情况频频发生。叶晨这是不愿意往自己身上沾因果。
戴其业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滑头”,然后对着叶晨说道:
“你小子这是跑我这儿来告状来了?”
叶晨点了点头,仿佛是憋着笑一般说道:
“我做的还不明显吗?就是在告状啊,遇到这种事儿自然要找你这个大家长做主。”
叶晨的话让屋子里稍显凝重的气氛轻松了许多,戴其业沉吟了片刻后,对着他说道:
“这样,你呆会儿回去通知一下各支行,明天在滨江支行开个会,到时候我去给你站场子。”
叶晨这时才终于肆意的笑了出来,对着戴其业说道:
“太好了,有您在我看他们还有哪个敢阳奉阴违,谢谢您,谢谢师父。不过您今天叫我过来,应该还有别的事儿吧?”
能做到银行高管的自然没有傻子,要不然苏见人也不会有那么深厚的背景,到现在却还一直都没爬上来。戴其业的意思,无疑就是要抛砖引玉,好继续接下来的话题。叶晨把他的善意接下来了,自然要懂事一些。
戴其业深深看了眼叶晨,然后站起身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了抽屉,拿出了一份文件,递到了叶晨面前。叶晨打量了一眼标签,看到上面写着“嘉祥控股集团有限公司融资和对外担保申请。”
叶晨从头到尾将手中的东西审视了一遍,然后审慎的对着戴其业说道:
“师父,这个字我没有权利签,即便是有,我也不敢签。你就更不能签了,这是严重违规的。”
戴其业摘下了自己的眼睛,一边拿着绒布擦拭着,一边说道:
“赵辉啊,我们现在是雪中送炭,资金打个转就回来了。”
别人也许不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但是叶晨是非常清楚的,它已经不是违规那么简单。
嘉香实业面临着国外空头的恶意做空,打压国内的民族产业,嘉祥实业的这次贷款,是要跟国外空投去打一场惨烈的资本战。
一旦崩了,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到时候不仅是嘉祥实业倒霉,彻底的沦为国外控股,就连戴其业也会因为违规操作,被追究一系列责任。
最麻烦的是,戴其业作为干了一辈子的金融行家,意欲借助信托公司来促成这笔融资,绕开监管。而涉及到这么大数额的融资,代表的是海量的利益,戴其业会被这件事情给坑死的。
原世界里,戴其业就是因为谢致远在背后操盘,看着嘉祥的股价疯狂下跌,没能够挺到最后,导致心脏病发,最终出了车祸,撒手人寰。叶晨想要改变这一切,却充满了无力感,因为他知道戴行已经授意谢致远的远舟信托去操盘这件事请了。
办公桌底下,叶晨的拳头都攥到发白了,因为眼前的大势已经无法阻止,一切都在向着最坏的方向走去。甚至他都没办法阻拦戴其业去帮助嘉祥实业,因为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是帮助民族产业摆脱国外空头巨鳄的吞噬。
叶晨痛苦的闭上了眼,沉默了好一会儿,猛地睁开,对着戴其业苦口婆心的劝道:
“师父,我明白您的初心,可是我想给您提个醒。您的初心是好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可这笔贷款违规是必然的。也许您做好了承担这一切的准备,去豪赌一把,但是您没法做到让所有参与到这件事情里的人都跟您一条心。”
叶晨的本意,是想告诫师父小心他背后授权的远舟信托,小心谢致远。然而戴其业却把话给听岔了,他觉得叶晨是在跟自己划开界限,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戴其业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对着叶晨说道:
“既然不能走表内,那就走表外,借信托的手!”
叶晨苦笑了一声,对着戴其业说道:
“师父,我就猜到你要这么搞,我担心的就是信托公司。不管您授权的是哪家信托公司,他们是肯定知道内部消息的,您觉得这些利益至上的家伙会放弃这种大肆捞取利益的机会?
只要他们拿着银行提供的这笔海量资金,跟着国外空头一起做空嘉祥的股价,然后在去攫取到足够的利益后选择平仓,接着转过头去帮着嘉祥抬高股价,赚取足够的佣金。
甚至他会不会去抬高嘉祥的股价救市都是未知的,钱一旦出了银行,进了信托公司,就失去监管了,本身这种事就是见不得光的,佣金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是微不足道的,真正的大头是做空嘉祥的股价,你猜到时候倒霉的是谁?
上学的时候,欧阳老师曾经对我们说过:“资本家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应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
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他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被绞死的危险。”
叶晨的话说得戴其业手心里冷汗直冒,因为叶晨说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最关键的是以他对远舟信托的谢致远的了解,他是绝对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毕竟他上学时候被别人起的“财迷”的外号,可不是说说的,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想到叶晨描绘的那种局面,戴其业浑身打了个寒颤,不过现在箭已经射出去了,不是他能够挽回的了。本身这次就是一场豪赌,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谢致远能够有点良心了。
可想到这儿戴其业突然自嘲的笑了,信托公司就好比一个金融掮客,良心对于他们来说,恐怕是是最微不足道的了。可如今能够怎么办呢?现在能做的只是不断的催眠自己。
戴其业脸色不自然的对着叶晨干笑了两声,然后说道:
“现在已经有很多被认可的创新,不都比监管多走了半步嘛,要是一切都按规矩来,我就不特意让你过来了。”
看到戴其业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彻底扎进了前方那个深不见底的泥潭,叶晨浑身都充满了一种无力感。他沉默了许久,对着戴其业说道:
“您是我的上级,又是我的导师。我也知道以您的身份地位肯定有很多人巴不得帮您办成这件事儿,您叫我来是看重我。
可是师父,鸡蛋不能放进同一个篮子里,现在继续往您授权的那家信托公司添加资金,真要是他们像我说得那样,到时候咱俩都得承受灭顶之灾。
这样吧,最近行里回来了好几笔大额贷款,我去协调,当做备用金。操盘这种东西不光是信托公司会的,好歹我也是金融专业毕业多年的高材生,到时候我拿着这笔钱跟他们打对冲。”
叶晨的话反倒是让戴其业犹豫了,他豁出去直接违规,来帮助自己,到时候这件事情结束,嘉祥最终保住了还好说,要是保不住他承受的将会是比自己更严厉的惩罚,甚至他这一辈子做出的努力就全都灰飞烟灭了,最终锒铛入狱也不是没有可能。
戴其业的眼眶有些湿润,叶晨的话让他的心里热乎乎的,他抬头看着自己的学生,然后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叶晨坦然一笑,看着戴其业然后对他说道:
“您是我入行的师父,没有您我就不可能走到现在。最关键的是我知道您没有私心,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民族企业扛住国外资本的打压,彻底的走出泥潭。”
看到自己平日里最看重的弟子,此时宁愿赌上自己的职业前途,也要孤注一掷的帮衬自己,戴其业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此时他也在心里认同叶晨的观点了,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远舟信托的身上,到底还是有些冒险了,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人性是禁不起考验的,师徒关系到时候算个屁啊,不是每个徒弟都叫叶晨。
思忖了片刻,戴其业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情绪,对着叶晨展颜一笑,然后说道:
“赵辉啊,这可不是一个成熟的银行行长该说的话,好了,这件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我今天找你过来,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其实不外乎是决战前心里有些紧张,找个人来分担一下我的心理压力罢了,你别放在心上。”
叶晨的眼里闪过一丝哀伤,他知道此时的戴其业已经泥足深陷,现在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中了。之所以哀伤,是因为他即将亲眼见证一个有良知的银行家陨落,而他却因为来到这个世界的时日尚短,无力改变任何的局面。
叶晨深深地凝望着戴其业,然后对他说道:
“戴行,如果一切像我预测的那样,别的我不敢跟你保证,但是我一定会让借着这个机会卷钱的杂碎付出应有的代价,让他见识到真正的绝望。”
戴行只是淡淡一笑,压根儿没把叶晨的话放在心上,因为真要是那样,就证明他这次赌输了,说再多的都挽回不了局面。他摘下了自己的眼镜,揉了揉鼻梁,对着叶晨说道:
“你的咖啡凉了,再给你换一杯吧?”
叶晨哑然失笑,他明白戴行这是下了逐客令了,只不过是把端茶送客,变成了端茶送咖啡。他轻轻摆了摆手。这时戴行接着说道:
“那要不你就先回去吧?赵辉啊,这件事情你就当从来都没听说过。”
叶晨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申请,摆在了戴其业面前,然后说道:
“戴行,这件事情希望您能批复一下。”
戴其业有些疑惑的看了眼叶晨,然后打量着手中的申请,申请的字数不多,戴其业很快就看完了,他有些惊讶的看着叶晨,然后问道:
“赵辉,你很缺钱用吗?怎么会想着去炒股指期货了?要知道这里的水可太深了!”
叶晨苦笑了一声,然后对着戴其业说道:
“您也知道蕊蕊的眼疾,这段时间又恶化了。前段时间借着调休我去了趟香港,带着孩子去看了下病,玛丽医院的医生说她这种病叫原发性视网膜色素变性,她眼睛中的中心视野会逐年的消失,目前国内暂时没有好的治疗方法。
也就是前几天,苗彻的妻子马丽,她不是在米国嘛,给我发过来一个链接,那边新出了一个基因编辑技术,可以改变基因序列,这是目前针对蕊蕊病情非常有希望的治疗方案。只不过治疗费用有些昂贵,需要两百万美刀。
您应该也知道,当初李莹得了绝症,给她治病的时候,把家里的积蓄已经折腾的差不多了。所以想筹出二百万美刀,对我来说压力还是蛮大的,我打算把家里的两套房子给抵押出去。
一套是当初单位的福利分房,另一套是蕊蕊姥姥姥爷房子拆迁后的补偿房,也就是我现在和蕊蕊住的那套。可是即便如此,也还是差了一大截,所以我打算拿着这笔钱去到期货市场试试看。”
戴其业看向叶晨的目光有些心疼,自从李莹去世,叶晨可以说是又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拉扯孩子,其中的艰辛是常人所难以体会的。他轻叹了口气,然后问道:
“你本身就是学金融出身,应该比谁都明白,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你就没想想,真要是把这笔钱给赔光了,你跟孩子怎么办?到时候你们可就流落街头,连个家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