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魁站在原地踌躇了好久,才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了那副手铐。看着彭明杰一把夺过了手铐,将自己给拷上了,马魁心如刀割,这是最糟糕的结果。
自己想交多年,过命的老友,被自己拷进了局子,传出去别说是外人,就是自己家人都会戳他脊梁骨的。
尤其是丽丽,彭明杰的女儿,自己最疼爱的晚辈,她要是知道老爸是被自己给送进去的,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然而马魁看到原本意气风发的彭明杰,此时虽说变成了落魄的模样,却卸下了心里的重担,对着自己比了比手腕,马魁还是释怀了。他从脖子上摘下了女儿出去进货时,给自己捎回来的羊绒围巾,帮着彭明杰带到了脖子上。
彭明杰感受着马魁给自己带上的围巾,上面甚至还带着他的温度,禁不住潸然泪下,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万万不会变成眼里只知道利益,唯利是图的自己,他会多在意一些亲情、友情,因为这才是一辈子都不会抛弃自己的东西……
彭明杰最终被马魁带回了局里,叶晨跟着一起送去的,当晚局里就联系了哈城那边。如无意外,像彭明杰这种情况,最终会被关押到哈城本地的监狱,而且很大的可能是他呆了半辈子的哈三监,不得不说非常讽刺。
送押解彭明杰的一行人登上火车的时候,马魁上前紧紧的抱住了彭明杰,然后轻声说道:
“明杰,丽丽的事情就交给我了,你踏实的在里面服刑。等到下到了圈里,记得给我写信,在里面需要什么,第一时间给我来电话。你也不比以前年轻的时候了,要多保重身体!”
听着老兄弟温情的话语,彭明杰心中一阵温暖,他微微颔首,然后说道:
“我知道了,你也回去吧。我会在里面好好改造的,作为一名在司法战线上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人,没谁比我更清楚这里面的规矩了。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等到我出来了,咱们再一起喝酒。”
看着火车渐行渐远,马魁对着身边的大徒弟兼女婿叶晨说道:
“叶晨,你手头宽裕吗?”
马魁才刚起个头,叶晨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彭永丽的婚礼在即,马魁作为她的娘家人,在彭明杰不在的情况下,打算给丽丽操办一个体面的婚礼。叶晨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对马魁说道:
“放心吧,爸,婚礼这头有婆家操持,咱们只负责把丽丽风风光光的送出去就成。跟男方那边定好去哪儿接亲了吗?要不然就放到咱们院儿吧,说到底咱们也是她娘家人。”
马魁最终点了点头,神情有些落寞。叶晨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因为马魁带走了自己的父亲,平日里跟马魁最亲近的丽丽,一直都没原谅自己的这个二爸,甚至哪怕马魁因抓捕罪犯意外身死,丽丽都没说见马魁最后一面。
可即便如此,师父的忙该帮的也还是要帮,哪怕最终帮了个白眼狼。不过丽丽的婚礼,叶晨没打算过去,最终他让妻子马燕,陪着老丈人过去了。
婚礼结束后,面对着丽丽的问询,马魁终于说出她父亲是被自己亲自送进去的,丽丽听了后勃然色变,甚至都没顾得上是婚礼当天,立刻买了去往哈城的最近的火车票,跟丈夫一起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马魁从兜里掏出了五百块钱,这时候还都是大团结呢,厚厚的一沓,丽丽推拒的时候,马魁对着丽丽说道:
“这是二爸给的份子钱,拿着吧!”
看着平日里一向刚强的马魁,脸上一副心累的表情,甚至语气中都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不管是马燕还是叶晨,都感到心疼。最终丽丽接下了钱,跟马魁告别,赶往哈城。
比起马魁的一地鸡毛,汪新家里也出事儿了,而且是要了亲命的那种大事儿,汪新跟老爸在家吃饭的时候,突然汪永革的鼻口蹿血,然后就栽倒在了地上,沈大夫赶过来看了一眼,怀疑是中风。
汪永革被汪新背出了家门,邻居们七手八脚的帮着给他身上裹上棉被棉袄之类的东西御寒。叶晨和马燕两口子听到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就连王素芳也出来看看能不能帮衬点啥,毕竟在马魁不在的那些日子里,汪永革没少给他们家帮忙。
只有马魁阴沉着脸依旧坐在屋内自斟自饮,他在屋里听到外头闹哄哄的动静了,只不过在听到众人提及老汪后,他兴致缺缺,毕竟两人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汪新蹬着倒骑馿载着老爸往医院赶去,叶晨在一旁帮着推车。外面的雪下的挺厚的,指望着汪新一个人费力的蹬车,还不知道啥时候到地方呢。
二人走后,王素芳母女俩进了屋,王素芳看了眼马魁,对他轻声说道:
“老马,汪永革中风了,汪新和叶晨正把人往医院送呢,刚才看着好像是快不行了。”
马魁端着酒盅的手停在了那里,心情无比复杂。其实要说汪永革跟他的关系,当年两人在同一趟列车上工作,性情相投,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在马魁看来,是足以托妻献子的那种交情。
然而让马魁没想到的是,当自己被人陷害的时候,汪永革明明就在隔壁的车厢内,看到了事情的经过,却始终推说没看到,不愿帮他作证,这成了他半辈子的心结。
因为送去铁路医院抢救的及时,汪永革被救了回来,可是因为中风的缘故,不可避免的口眼歪斜。跟他住在一个家属院的邻居们,全都来看望他,屋子里热热闹闹的。
几乎每家每户都随了份子钱,毕竟这得了大病不是小事儿,哪怕汪永革因为身体的缘故,不可避免的要面临病退,不再担任机务段的副段长。可是对于院子里的这些老邻居来说,不存在啥人走茶凉,大家的交情可不是一天两天的。
汪永革的眼神一直定定的看着门口的方向,这次得病他最期待来看望的那个人始终都没有出现,这让他心情非常低落,两人之间的矛盾怕是这辈子都解不开了。他嘴里喃喃念叨着:
“老马,老马……”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汪永革出了院,汪新在家伺候着他。因为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汪永革的肌肉开始出现了萎缩的症状,汪新遵照医嘱,找个木匠打了把可以支撑着汪永革走路的架子,方便他进行物理治疗。
这天汪新去到外面买菜,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被翻的乱七八糟的,汪永革蹲在柜橱那里寻找着什么东西。汪新不由得问道:
“爸,你这是找啥呢?我帮你找?”
汪永革低头在抽屉里摸索着,嘴里不利索的说道:
“我买了把锁怎么找不见了呢?你拿了吗?”
“你啥前买的啊?我咋没印象呢?你买了吗?”
汪永革也变得不确定了起来,迟疑了很久,然后说道:
“买了吧?”
看着老爸记忆力明显减退,有朝着老年痴呆发展的迹象,汪新的脸上写满了心疼。秋天刚结了婚,结果冬天老爸就病倒了。
妻子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汪新看得出来,人家是嫌弃的,毕竟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这只不过是自己的老公公,又不是亲爸。
所以无奈之下,汪新只得跟队里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在家照顾着父亲,等着病情稍有好转,他再去上班。
叶晨这段时间也经常过来帮衬一把,作为师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这个院子里同龄人中最亲近的,就连蔡小年都比不了。叶晨每次来看望汪父的时候,总是会用推拿的手法,帮着他舒筋活血,让他的肌肉一点点恢复过来。
汪新把父亲搀扶了起来,然后轻声说道:
“爸,行了,回头我找吧,找不见了我就再给你买一把。这医生说了,就算是康复训练,也得慢慢进行,不能着急。来,我扶你进屋歇会儿。”
汪新扶着父亲在他卧室的床上坐下,汪新离开后,汪永革接着床头柜上台灯的光线,看到了墙上的一张大合影。那是他在担任列车长时,跟车上的车组人员的合照,当时他和马魁站在一起,两人的脸上洋溢着阳光的笑容。
汪永革愣了许久,轻叹了口气,嘴里喃喃念叨着:
“怕是有好多事情我要记不起来了。”
随着身体的逐渐康复,汪永革把汪新撵去上班了。这天汪新走后,汪永革拿着手里的病历,去到铁路医院复诊。他对着医生问道:
“医生啊,我这阵子身子照比之前那会儿,好了不少了。不过还有个情况啊,我最近老是忘事儿,这是不是我中风的后遗症啊?”
医生看着汪永革,斟酌着语气说道: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人的大脑是最复杂的,几句话还真说不清楚,不过你要做好思想准备。随着年龄的增长,你的记忆力衰退啊,会越来越严重,这是中枢神经系统的退行性病变引起的,也叫老年痴呆,学称阿尔兹海默症。”
汪永革呆在了原地,过了好久,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朝家里走去,进到家属院,他下意识的朝着马魁家的方向望去。隔着窗户的玻璃,他看到马魁正坐在写字台前,陪着儿子马健做功课。
汪永革站在马魁家门外,迟疑了许久,始终下不了决心,敲开马魁家的门。汪永革在门口来回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敲响了马魁家的门:
“老马,老马,我是老汪,开门呐,我知道你在家,我找你有话说。”
王素芳起身去开了门,把汪永革让到了屋内,把马健带去了阁楼,把空间留给了汪永革和马魁。
马魁撇了眼汪永革,然后没好气的说道:
“我不认为咱们俩有啥可聊的,当年该说的不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咋滴?这次得了大病,老天爷给你点颜色,你怕了?”
马魁只是不自觉的嘲讽,然而他没想到汪永革居然点了点头,讷讷说道:
“是啊,我怕了,我怕将来没有机会了。我的脑子快不行了,有些话我怕再不说就真的想不起来了。我在车上,你出事儿的那天,我在那个餐车上。”
马魁脑门上的青筋都崩了起来,他咬牙切齿的对着汪永革恨声说道:
“让你开口可太不容易,你终于承认了,你在干嘛去了你?!说啊,早干嘛去了?!”
十年的时光,哪怕是马魁至今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甚至他刚回到宁阳时,因为在劳改队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闹出了不少的笑话。刚回来的时候,甚至妻子晚上关灯睡觉,他都感觉到不适应,因为在劳改队里,怕犯人自伤自残,晚上灯是从来都不关的。
在楼上陪着儿子写作业的王素芳,听到了楼下丈夫的低吼,她明白丈夫这些年心中的压抑,不过最终还是没有下楼,只是竖起了耳朵,倾听着楼下的动静。
汪永革吸了一下鼻子,嘴角微微抽搐,看着马魁,然后低声说道:
“当初的那个人是我杀的!”
马魁被惊到了,他目眦欲裂的看向了汪永革,静待着他的解释。汪永革的眼神里带着愧疚,讷讷说道:
“你出事儿的那天,火车快要进站了,我到餐车上,我想拿点肉,带回家给孩子吃。结果就听到了那个人和你的撕打声。
那个人冲进了餐车,抓起菜板上的尖刀比着我,让我别管闲事儿,随即把车窗拉开,就要向外跳去。我从面案上拿起了和面的盆,重重的摔砸在他头上,他失去平衡,掉下火车摔死了。
我看到人在下面没了动静,你又正在拿钥匙开门,惊慌失措之下,我就躲去了另一边的厨师更衣室。等到你被公安带走后,我亲眼看着,却没勇气给你作证,是因为我才是那个杀人犯。老马……对……对不起!”
马魁死死的攥着拳头,他能说汪永革做错了吗?面对歹徒的威胁,他能有出手的勇气,说明他是心怀正义的。要说错,错的也是那个时代。
可即便如此,马魁也不能够原谅他,他一把薅住了汪永革的脖领子,声嘶力竭的喝道:
“为什么?为什么让老子替你坐牢?”
汪永革的脸上涕泪横流,他声音有些哽咽的说道:
“我没有……我没有想让谁替我去坐牢,我不能说是因为家里还有孩子,他妈妈才刚去世,我要是进去了,他就成了没人管的孤儿了!”
马魁脸上的表情狰狞,犹如泣血杜鹃一般,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你顾着你的孩子了,那你想过我的孩子怎么办吗?你说啊!”
马燕吃完晚饭,正来到娘家串门儿,本身就几步远的路,想回来时随时都方便她回来,结果刚到门口玄关,就听到了汪永革和父亲之间的谈话,她整个人呆愣在原地,心情无比复杂,因为当年的那些日子到底有多苦,没谁比她更有发言权了。
汪永革哆哆嗦嗦的朝着马魁鞠了个躬,抽了下鼻子,然后说道:
“这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造成的,我有罪,我欠的我还。”
平日里坚硬似铁的马魁,此时眼眶通红,他对着汪永革气愤的说道:
“还?你拿啥还?你还的起吗你?!滚!给我滚,从此以后你不许踏进我家的门!滚!”
第二天一早,汪永革拄着拐杖,来到了宁阳铁路公安局,找到了胡队,现在胡队已经是分处处长了,他见到汪永革,赶忙起身迎接,笑着说道:
“老汪,你咋来了呢?来来来,坐这儿,坐这儿。”
汪永革没有坐下,一脸严肃的对着胡处说道:
“我是宁哈线机务段副段长汪永革。”
胡处不由得莞尔一笑,上下打量着汪永革,然后说道:
“咱俩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咋滴?你这跟我见面,还得报职务自我介绍啊?你这身体恢复的咋样了?我这每天忙的啊,我还说要去看看你呢,一直都没倒出时间。”
“我来自首!”
一旁正在给胡处整理文件的警察,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防范的站在门口的位置,堵死了汪永革出去的路。
胡处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汪永革,然后问道:
“我是耳朵不好使了吗?你要咋滴?”
汪永革的脸色凝重,对着胡处沉声说道:
“我杀人了,来自首。”
胡队对把守门口的警察递了个眼色,让他做好戒备。然后不动声色的对着汪永革问道:
“杀的谁啊?什么时候?在哪儿?”
“一九六八年的事儿,我失手杀了个人,冤枉了当时的乘警马魁。我,我最近啊脑子有点不好使,老忘事儿,我怕说着说着就忘了,就都写在这上面了,你看看。我说得句句属实,你们是不是赶紧给我拷上啊?我是杀人犯。”
胡处看着汪永革递过来的材料,脸色也有些复杂,他没想到马魁当年的事情,竟然另有曲折,只能说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