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不可说。”连续摇了摇头。
“师兄竟也礼佛?”宠渡眉梢一挑。
“无典可看,偶尔翻翻佛经。”
“呀!倒忘了师兄十年前便已尽览天下道藏。”宠渡面热目冷,暗里却催猛劲将刀下压,“硬要说呢?”
“大抵……”连续嘴角上泛起莫名笑意,抬眼当口甩臂顶开刀锋,举重若轻的模样分明无惧宠渡施加在刀上的强横蛮力,“手痒?”
“佛说皮紧的话,松松就好。”
“哪家佛会如是说?”
“我家老头子。”
“看来感触良多。”
“某幼时顽劣,每每皮痒总要吃老头子一顿‘竹笋炒肉’才得舒坦。”宠渡眼露追思,昔年被老头子拎着竹棒追打的场景在眼前闪过,忽想起当下局面,旋即回过神来,“至于连师兄,一顿不行大可两顿。立竿见影保管受用。”
“这点我不及你。”
“师兄过谦。”
“迄今为止还没有老头子敢打我。”
“好福气。”
“不尽然。”连续斜望地上扇坑,颐指坑中黑乎乎的那坨肥肉,“没他几个有福。”
“噢?”
“若换我来,他三个此刻连灰儿也找不见。”连续目不转睛看着袖口上被刀锋烙下的那道焦痕——似个“非”字,“仅以你的实力而言,何存仁念?可惜了。”
“连师兄此话何意?难不成这魔头一直未下死手?……岂非说他手中那件魔器的威力远不止如此?!”
“想来门规到底还能缚住他。”
“却不知连师兄如何应付。”
“咸吃萝卜淡操心。其他人尚难断言,若是连师兄的话,尔等尽管把心放肚子里。”
“真比那魔头厉害?”
“睁大眼睛不就晓得了?”
“师兄高看了。”宠渡淡然应道。
“若我没记错,你还欠我一拜。”连续轻掸袖口,“彼时你自认是外人,不拜无可厚非;今既入门却仍不弯腰,又作何说?”
“情不真意不切,师兄也愿受?”
“多拜几次就自然了。”
“难。”宠渡小意撩了撩魔刀。
“无妨。”连续正眼直视,“敲打两回也就弯了。”
“师兄很自信。”
“同辈中有资格与我交手的不比那里面的人更多,”连续手指春风亭,“你算得上半个。”
“师兄好夸。”
“不过你手中魔器属实不凡,非等闲丹宝可敌……”连续有意顿了顿,话音传遍院内院外,所达之处喧哗骤起。
“那魔器已臻丹宝品质?!”
“怪不得这生厉害。”
“哼。就晓得倚仗器物之利,与符灭刀疤脸有多大差别?如出一辙罢了。”
“会不会也是那晚潜入金乌派偷来的?否则也没必要发那么高的悬赏,放言与他不死不休。”
“孙贼放甚臭屁。”戚宝引颈吼道,“法器符纸本自斗法手段,这里有几个没用过的?我兄弟家伙什儿厉害是他的本事,一群瓜怂喝醋了搁你胖爷这儿吐酸泡?”
“来路不正还不让说?”
“我呸。你兄弟算个毬。”
“连师兄有更厉害的。”
“让那魔头再得意一会儿,且看下场如何。”
“我虽有法胜之,此刻使来却是大材小用了。”连续声音不大,却将屠魔队众的骂声压低下去,“容我借一件兵器来。”
“这点我不及你。”宠渡似笑非笑。
旁人不明究竟,宠渡却心知肚明,连续所用之兵必然借自他身边的那名元婴老怪;除此之外不作他想。宠渡眼珠一转,几乎不自觉地看向连续落在地上的影子。
不经意间晃见宠渡的脸色与眼神,连续心间陡然一沉,原本平静的心湖顿生波澜,冷不丁荡起某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知我影中藏人?!
不能……
区区炼气喽啰,纵有些许奇遇终究还是蝼蚁,日常触及的层面能有多高?假丹之境已是顶天了,实无必要准备手段防备元婴老怪窥测;更不谙神念律动,焉能察觉薛灿灿的存在?
当是巧合。
纯属多虑。
连续压下犹疑,微缩的眉眼舒展开来,殊不知正是这一出细节将此刻的心思曝露无遗。宠渡自知失当,眨一眼顺势转移视线,将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连续抬起的右臂上。
弹指的工夫,地上原本淡薄的人影猛然变得深沉如水,顷刻间隐现白光。随着阵阵涟漪漾开,一柄丈长银枪破开水面,轻颤间似龙轻吟,被五根修长手指牢牢扣于掌中。
“‘惊龙’。”连续别枪于后。
“‘魔古’。”宠渡横刀在前。
“干起来了。要干起来了。”
“刘师兄那癫狂劲儿,该不是疯了?”
“废话。那魔头无人可挡,更少见连师兄出手。俩猛人如今撞一块儿,你不觉得很有看头?!”
“你们懂个屁。”刘力眉飞色舞一阵敞笑,“想当日魔头初临神照峰,我奉命伺其洗浴却教我等候多时,入殿途中偶遇连师兄亦不曾拜,更妄言不将师兄看在眼里……”
“这厮狂狷果非一日。”
“难怪连师兄先前说他欠一拜。”
“突然想起来:一直都有人管那魔头唤作‘小龙虾’;若没记错的话,这名号在山上正是由刘师兄当先叫出口的。”
“与其说这些,咱是不是该离远点?”
“看你身后可还有人?”
“没义气啊。快来扶我一把。”
退避三舍的岂止观战弟子?
屠魔队众彼此搀扶着忍痛出院。
童泰被抬出扇坑。
叶舟也被架出破屋。
戚宝等人同样离了春风亭。
院中顿时清净不少,谁承想沿着四周高低错落远近有致的房顶,萌芽破土也似,从长短各异的屋脊后接二连三冒出一颗颗大小不一方圆各异的脑袋——魔众九头独占一线,挨挨挤挤密如落栖树枝的群雀,顶着各家一对招子鬼鬼祟祟朝里窥望。
此刻除了宠渡与连续,院里就剩一个。宗文阅鼓眼儿环顾片刻,自觉碍事,忙不迭滚身下地望院门赶,不防顶上人声乍起,——“让你走了?!”
话音不高却似惊雷炸响耳畔,宗文阅一个激灵循声抬头,但见宠渡举刀劈来堪堪将至,却被斜刺里猛然戳来的一杆银枪荡开。
当——
刀枪交接,一触即离。
轻飘飘连续落在前方,轻摇银杆舞了个枪花,轻飘飘言道:“走。”宗文阅拱手谢过,讥诮地瞟一眼宠渡,终究屁颠儿颠儿到了院外。
“我想保的人没人伤得了。”
“我想伤的人没人保得了。”
“试试?”
“试试。”
话既至此,何需再言?
纵身掣步,两道人影瞬息绞缠难分。
这边厢舞刀:刺斩扫推撩……
那边厢弄枪:扎压崩拨挑……
枪乃百兵之王,一寸长一寸强。连续恃强扬长,总想远斗,屡屡以退为进枪枪俱指要害。
刀乃百兵之胆,一寸小一寸巧。宠渡示弱避短,力求近战,频频连消带打刀刀皆露杀心。
枪集百家之长,炉火纯青。
刀融千般机变,神鬼莫测。
高手过招只争先机,双方你来我往彼此试探,仅数合便将对面路数了然于胸,攻防频换愈打愈疾,前后不过半盏茶,却已拆了上百招。
枪来刀架。
刀去枪迎。
一场好斗:一个是江湖草寇平地起高楼,一个生是玄门贵胄得天独厚;一个是来日掌教至尊圣首,一个是来日西方门下缘友;一个今为党众两肋插刀显身手,一个今为小弟抖擞精神强出头;一个刀势开合恰似麒麟跃天畴,一个枪意连绵浑如惊龙捣海流。
却说净妖弟子大多人手一屋,如这不器院便可容近百弟子起居修行而无壅塞之患,易见其广,但与道秧峰乃至整个净妖山比起来自然显小。
二人便就此院中方寸辗转,倏忽东倏忽西,时而分时而合,上一刻犹在远端、眨眼却在近前,你追我赶如影随形,腾挪跌宕如履平地。
上至树梢。
中至屋楼。
下至地面。
内至厅堂。
……
身如点水蜻蜓湖面过。
形似穿花蛱蝶丛中飞。
光闪处必起交兵之声,甫一相击刀枪便自震开,其间所蕴刀势与枪意彼此侵蚀,总奈强弱有差难以尽数抵消,每每散逸开来。
枪弱时,溢出的刀势催生炎炎火气。
刀弱时,残存的枪意化作段段银弧。
伴随着轰隆隆、砰啪啪、哧剌剌各种大大小小的动静,余波所至,摧枯拉朽只在弹指一瞬。
早先在枪意下崩碎的石块,回首看时已被刀中火力压灼成灰;上一刻枝焦叶卷的参天古木,转眼间爆裂飞散尽作碎屑;前脚被掀去瓦顶的残垣断壁,后脚却黢黑无比如遭火焚……
曲水断流。
山石化尘。
草木成灰。
房屋尽塌。
地面龟裂。
战况如此,窥战弟子何敢藏身屋脊?其中精明的或谨慎的,一早梭下房顶远远避开;而那愚钝或入迷的,直至墙倒屋陷方如受惊的麻雀般惊惶四逃。
或爬山岗或攀险枝,众人纷纷另觅高处争相贪看,你议我论间唾沫横飞津津有味。
“他、他俩管这叫‘试试’?!”
“分明拆家嘛……”
“不意这魔头强悍至斯,竟与连师兄斗得有来有回。话说师兄真的没放水么?若是久战不下,必然助长魔党气焰。岂非弄巧成拙?”
“依我看,还是连师兄略胜一筹。那魔头手中的刀淡去七八分,已落下风;再耗下去必先溃败。”
“我看未必。魔刀虽衰魔焰却盛,观其进退自如的模样,显然犹有保留未尽全力。”
“连师兄不也游刃有余么?”
“听你们这么说,我咋觉着还要斗第二场?”
“唉。却不知如何收场。”
道众惊了。
连续也惊了。
从入道伊始至今,同辈之中罕逢敌手,却在这偏安一隅的净妖山中碰上如此一个妖孽,竟能与自己鏖斗多时难分高下?!
这厮究竟从哪旮旯冒出来的?当真是常被他在嘴边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头子”教出来的?还是说误打误撞窃取了多了不得的仙缘?
诸般惊疑,连续委实不解。
相较之下,宠渡却心平如镜。
想连续何等来头?内中详情虽难考究,但仅从贴身追随的那名元婴老怪足窥一斑,其背后必然超乎寻常,——即便不是那些延续久远的巅峰势力,估计也相差无几。
宠渡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在连续背后都有些什么。
山门所在必是洞天福地。
古老的传承神乎其神。
天材地宝取之不尽。
灵丹妙药用之不竭。
神功秘籍予取予求。
玄术奥法倾囊相授。
高人大能谆谆教诲。
……
林林总总诸如此类,底蕴何其丰润,福泽何其深厚,纵是一粒顽石也能开窍、一颗杂草也能通灵,遑论连续根骨卓绝,悟性奇佳?
不管出身、经历、胆识、眼界抑或其他方面,连续本就已经甩了同辈中人好几十条朱雀大街,再加上勤学苦练,能有今此一番造诣自是水到渠成了。
所以他修为拔群绝非侥幸。
所以他人枪合一亦非偶然。
所以他身法迅捷并不奇怪。
所以他拳脚扎实也讲得通。
所以他力拔山兮不足为异。
所以连续没有太过惊讶,更没有惊讶太久:我堂堂大道子会摆不平这点破事儿?笑话。以往多少天骄都在我面前低头,料你一山野匹夫又能翻起多大浪来?
宁折不弯是吧?那便折了吧。
身子骨硬是吧?你硬得过我?
自恃身法是吧?断腿就是了。
连续越想越觉心塞,转念间移速暴涨,化似一道人形闪电穿来梭往肉眼难辨,搅起阵阵劲风席卷内外。
谈及身法,连续所修必属世间顶级。此且不论;单说连续习得全本,而宠渡的遁影诀不过是从前人弃所中偶拾而来的半部残篇,如何快得过人家?宠渡自知难敌,唯反其道而行。
以慢打快,以静制动。
借力使力,见招拆招。
任你穿插,我自岿然。
叵奈刀势犹盛火气却衰,相持至今到底是魔刀式微,宠渡每与那模糊人影错身总是险险避过,或踉跄却步,或因枪尖蹭落几段青丝,或气流刮身擦出缕缕新痕,或被枪意撕裂皮肉……
不知不觉间,血染残袍。
虽则狼狈,但从不曾将手中刀松动分毫,脚下也未乱半点章法,进退有据攻守有度,神色沉静一如既往,随着一次次剧烈撞击,宠渡逐渐习惯了这一波愈发凌厉的攻势。
一方气场全开,另一方却在尽力收势,——连续有多放纵宠渡就有多内敛,专注的模样稳如沉底磐石,更似饿狼待机,冷冽的眸光散发着摄人心魄寒意。
没来由一个激灵,连续骤然止步。
宠渡反握刀柄屈肘护面,半张脸掩映在袖袍与刀身下,单露在外的左眼反射着刀锋微芒,与连续冷眸相对。
一时万籁俱寂。
“怎个局面?!”
“那魔头如今只余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明显撑不多久。连师兄胜利在望,咋不乘势追击?”
“莫非灵力不继?”
“放屁。你何曾见得连师兄气弱?”
“师兄早有假丹修为,就算损费巨大,又岂是这一时半会儿能耗光的?还不跟玩儿似的。”
“师兄的气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节节攀升……分明是在憋狠招啊。”
“哼。不过让他陪着松松筋骨,竟把自己当成角儿了?连师兄顾念同门之谊未曾下重手而已,他还真以为与师兄旗鼓相当?”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这下把师兄惹急了吧?看他怎么下台。”
外间人声随风入院,隐隐可闻。连续笑问:“你怎么看?”宠渡应道:“壁上看。”连续摇头扶额,一副懊恼模样,“终究是小觑了你。”宠渡笑道:“委屈师兄了。”
连续不言,撤步,扎马,沉身。
见此蓄势之姿,宠渡不由眉头微蹙:接下来这一击……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