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学医之事,是由乔玉绵主动提出。
孙大夫将自己锁在房中考虑了足足五日,才点了头。
之所以会答应收徒,孙大夫是出于两方面的考量,其一,他也怕自己一身所学就此断绝,成亲是不可能成亲的,与人同睡一处生孩子这种事他但凡想上一想,便尴尬的满头冒汗,不知所措,灵魂直掀天灵盖,仿佛下一刻便要离他而去。
而绝后也好,医术失传也罢,他自身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却总还要考虑一下百年之后的事……
试想一下,百年后,若在九泉之下见到早亡的父母,顶着这两桩罪名,那罪恶感必会令他死不如死。
如今看来,绝后已是必然,为了减轻罪孽,只能在延续家学医术上努力一二。
而除此之外,孙大夫心底其实藏着一桩不为人知的旧年遗憾。
十多年前,他在老家蜀地曾偶然遇得一名出身玄策军的少年小将行走于市井,那小将很是诚心,跟随他多日,想邀他入玄策军做军医,给出的条件很是优渥,但他说明了自己的“病情”,且谎称学艺不精,以此拒绝了对方。
对方未再纠缠,也不曾动怒,只与他道,若来日有难处,可去玄策军中寻那位求才若渴的太子殿下。
而没过两年,先皇驾崩不久,他忽而听闻那位太子殿下在京师也因伤病去世,偏又遇北狄虎视眈眈,彼时的民心动荡程度,他至今都还有印象。
冬日夜深人静时,他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忍不住想,若彼时他答应了入玄策军营,若他恰巧可医治那位太子殿下的伤病,那么……
这世间没有假设,更无重来的机会,或许他的本领也不足够救回那个人,但没试过总有遗憾,这份遗憾一直长久地跟随着他,并且在每一次类似的事件发生时,逐渐累积扩大。
他也会痛恨自己无能,可他生来就不擅与人交际,身体的反应比情绪更真实,他的病无药可医。
所以,当乔玉绵提出想拜师学医时,他好像看到了苦等已久的两全之法。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发觉这个小姑娘性情如水,柔和淡然,话不多,也甚少会令他有无所适从之感——不像那个崔六郎。
若对方真能将他的医术尽数学去,拿来救治世人,不必对方谢他,反倒他要多谢这位活菩萨让他解脱了。
乔玉绵不知,内向的孙大夫已在内心感激涕零地向她磕了好些个响头。
敲定了拜师之事后,乔玉绵才“冒昧”地询问了一句“尚不知师父全名”。
师徒之间不熟到这般地步,也是很少见的事。
而更少见的是,孙大夫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才答:【孙闹。】
他名孙闹,小名闹闹。
乔玉绵轻轻点头,在心中静默许久。
随后,她的师父同她甚是客气委婉地提出了一个条件,这是他身为师父,向徒弟提出的唯一要求。
——在他死后让人为他悄悄收尸,切记是悄悄,千万不要办葬礼,不要惊动太多人,只需择一隐蔽之地,趁夜将他悄悄埋了,埋完之后掩上野草,切记不要立墓碑,最好没人知道这里埋了个人。
【那……逢年过节需要祭拜并烧些纸钱吗?】乔玉绵严谨地问。
孙大夫焦灼思虑许久,末了狠下决心,道是祭拜不必,纸钱可一次多烧些,最好是烧一次管三年。
总之偷偷烧钱即可,过节祭拜等应酬则一概不必。
乔玉绵很认真地答应下来,甚至让小秋取了纸笔将注意事项详细记下,又道“师父若之后想到了什么,随时可以补充”,她理解并尊重的真诚模样,让孙大夫在内心热泪盈眶,只觉这身后事托付的无比放心,此来京师,果真来对了。
况且,这个徒弟的确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
除了真人教学之外,孙大夫也同时选用了书本教学,将需要教授的内容手写成册,极大地减少了面对面口述的尴尬。
乔玉绵性情随和,一切以师父意愿为先,多日下来,师徒之间的气氛虽不熟,但也诡异地融洽。
且她看似柔弱,做起事来却极专注,肯下苦功夫,为了方便,乔玉绵这段时日多是住在常府,三两日回国子监一趟。
正如国子监乔祭酒住处,常年有常岁宁一间房在,常府内也一直留有乔玉绵的住处,就在常岁宁的居院旁边的小院中。
此一日午后,乔玉绵回了小院中歇息午睡。
或是因近来每日都在让小秋打听外面有关宁宁的消息,听得太多,有所思则有所梦——
梦中,似又回到了去年宁宁在国子监与她同住的那段日子,她坐在廊下,宁宁在练剑。
梦里她看到了宁宁飒爽利落的身姿,末了,宁宁满脸汗水晶莹,收剑之际,忽而笑着将剑尖指向她,她定睛一瞧,惊喜地发现雪亮的剑尖之上,停留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她露出欢喜的神态,那只蝴蝶太漂亮了,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她多年未曾见到的斑斓色彩。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要去触摸那只蝴蝶,却见它忽然动了起来,翅膀荡起一层亮粉,蝴蝶飞扑向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乔玉绵在心中惊呼一声,再睁开眼睛时,只见那只蝴蝶静静停留在床帐的玉钩之上。
她微微一怔,慢慢坐起身来,呆呆地看着那只活生生的蝴蝶。
好一会儿,她才试探着伸出手。
察觉到她的靠近,蝴蝶忽然闪动翅膀飞离,乔玉绵陡然被惊醒,却又陷入更大的茫然当中,一时分不清现实与妄梦。
她就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一名女使走进来:“女郎醒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乔玉绵转头看过去,怔怔地问:“……小秋?”
“婢子在呢。”小秋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旋即视线对上那道晶莹的眸光,一怔之后,不由试探开口:“女……女郎?”
见榻上之人红着眼睛忽而向自己一笑,小秋连忙丢开手中的绣绷子与针线,快步往床边走去,一把抓住自家女郎微颤的手:“女郎……您的眼睛能看到了?对吗?”
乔玉绵似哭似笑地点头,轻柔的声音颤颤:“小秋,你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
“当然了!女郎已经好些年没见过婢子了!”小秋再忍不住,抱住自家女郎,放声大哭起来:“婢子就知道,女郎这般心善……老天爷总会开眼的!”
小秋哭了又哭,冷静些许后,却发现只自己在哭,女郎反倒在轻声宽慰她。
将自家女郎的肩膀都已哭湿的小秋抽泣着直起身来,只见自家女郎反过来拿帕子给她擦泪,边笑中带泪地道:“这才刚能瞧见,我可不想又哭瞎了去。”
小秋忙不迭点头:“是,女郎莫哭……都交给婢子!之后您若想哭便说一声儿,婢子代您哭!”
就此事而言,远的不敢说,但三五年内,她的眼泪管够!
小秋回过神,胡乱地拿衣袖擦了擦眼泪,这才赶忙道:“女郎坐着勿动,婢子去请孙大夫来看!”
平日都是她带着女郎去孙大夫那里,但今日情形特殊,万一女郎此时不宜走动呢?
小秋走了两步,又忽而折返回来,取过一旁搭在花鸟屏风上的外衣,欲替自家女郎先穿好衣裙。
“给我吧。”乔玉绵笑着伸出手去:“我想自己试试。”
小秋恍然,对啊,她家女郎可以自己穿衣了!
这个认知让小秋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往外窜,她再次大哭出声,边哭边奔向孙大夫的住处,不时又露出破涕为笑的欢喜之色,给人以精神状态堪忧之感。
被她的哭声与拍门声惊醒的孙大夫,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这段时日他在无主的常府中逐渐放松下来,于是恢复了一些往日的个人习惯。
孙大夫匆匆起床穿衣。
乔玉绵也动作略显笨拙地穿好了外衣与绣鞋,来至镜前,生疏又新奇地对镜打量着自己。
多年未见,她竟长成这般模样了?
她像是刚化形的一只精怪,对一切都感到惊喜,她试着走出房门,来至院中,蓝天与白云,芭蕉与桃树,绿叶与繁花……
这一切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无声却喧嚣,震耳欲聋,冲击着心神,令她应接不暇,好似天旋地转,全然不知所措。
孙大夫跟着小秋,很快赶了过来。
替乔玉绵查看了眼睛后,孙大夫道是已经初步恢复,后续或许还会出现短暂的视物不清,但只要继续用药调养,症状会逐渐消失。
小秋大喜,所以女郎是真的痊愈了,上天真的把眼睛还给了女郎!
“多谢师父远赴京师,医好了我的眼睛,大恩大德,此生铭记。”
乔玉绵感激不已,要向孙大夫拜下,却见他慌乱退后数步,摆手道:“不必,不必……”
孙大夫有些磕绊地道:“我也只是收人钱财办事而已……要谢只需谢常家娘子。”
他不喜欢被人感激,感激之情太过繁重,回应这份繁重,会让他倍感压力。
而说到收人钱财办事,孙大夫此刻不禁有些踌躇不定:“既然眼睛已经医好,那我……”
他是不是该收拾包袱走人了?
他听闻如今外面很不安定,到处都是兵乱,他若此时贸然离开此处,又揣着常娘子留给他的一大笔诊金报酬,倒很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
说句实在话,这大将军府的院墙甚高,让他觉得心中很安稳,且主人家都在外面打仗,这鸠占鹊巢的清净日子,让他于不自觉间已经沉沦,甘做一只被束缚的金丝雀。
“师父既还要教授我医术,不知可否再多留些时日?”乔玉绵出言挽留:“我会去信同宁宁说明此事的。”
孙大夫局促地搓着手,片刻,才赧然点头:“也好……”
见他愿意留下,乔玉绵安下心来。
宁宁数次与她来信,托她尽量留住孙大夫。
只要她的眼睛一日未痊愈,孙大夫便一日不会离开,但这总归不是长久计,为防眼睛突然好转,思来想去,她选择试着拜师。
是了,她之所以拜师,想学医术是一方面,但真正的初衷是为了替宁宁将人拖住。
此时此刻,师徒二人都在心中庆幸地松了口气。
小秋还未能从欢喜中回神,此刻向乔玉绵道:“婢子这便回国子监,将女郎痊愈的消息告诉郎主夫人和郎君!”
“哪里就非得你单独去传这个话。”乔玉绵莞尔:“我自回去见阿爹阿娘和阿兄,不是更好?”
虽是未曾分离过,但她已许多年未见过爹娘和兄长了。
今春是良辰好日,是她与家人团聚重逢的好日。
乔玉绵一路提着裙角,脚步轻快地登上了马车。
暮春的风卷起车帘,马车途经热闹的街市,喧嚣的景象挤进她的视线中,唤醒了她脑海中尘封已久的幼时画面。
此一路的心情无可比拟,恍若新生。
她的眼睛好了,此后她会善用它,去看想看的人,去做更多的事。
想到想看的人,乔玉绵脑海中浮现诸多旧时面孔,阿爹阿娘,兄长,宁宁,岁安阿兄,常叔,还有……
想到那个人,她脑中没有他的模样,只有他的声音。
但很快,她便能知晓他长什么模样了。
他此刻也在国子监内吧?
他听到消息,会与阿兄一同来看她吧?
他今日也穿的浅红衣袍么?
第一次见面,她要说些什么?
少女坐在车内,心绪飞扬,欢喜而期待,暮春的风八分和暖,两分温热,催得她手心里沁出薄汗,只盼着马车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马车很快在国子监后侧门处停下,乔玉绵走下来,快步往家中所在而去,逐渐地,她开始提裙在暖风中小跑起来。
小秋抱着包袱,笑着跟上。
同一刻,国子监正门外,一道浅红的少年身影,带着小厮,行容匆匆地上了马车,催着车夫速速回府。
此刻已近国子监放课的时辰,不多时,放课的钟声被敲响,乔玉柏和同窗们从学馆中说笑着走出来。
那些同窗们一开口,便是“宁远将军”,有性子活泼的少年手中握着书卷当刀,比划着杀敌的姿态,上蹿下跳,一看便是有关的话本子读多了。
说到话本子,胡焕近日很委屈,五日前,他花高价暗中购得了一册大热的话本,其上主人公虽是化名,亦多有神化之处,但一看便知写的乃是宁远将军的事迹。
胡焕甚爱之,一次课堂之上偷偷翻阅,被先生抓了个正着,当场打了他三戒尺,将他的话本暂时扣押,说是待此次旬考后再给他。
昨日旬考罢,胡焕巴巴地去向先生讨要话本,先生竖眉训斥了他两句,道了声“等着”,便负手折返回了书房中。
此处书房甚是开阔宽敞,无课的先生博士们,大多在此歇息,批改课业。
胡焕隐隐察觉到不对,悄悄跟过去,猫在一处窗棂下偷听——
“你这……我还未看完呢!”
“松手,学生来讨了!”
“罚他在外面多站片刻又能如何?”
“休要蛮缠……”
胡焕瞠目结舌,听得先生出来,连忙退回原处,装作无事发生。
先生也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依旧面孔严肃,只是这幅古板模样此刻落在胡焕眼中,却叫他怎么瞧怎么觉得变味儿了。
先生嫌弃地将话本丢过去,肃容道:“拿回去,休要于国子监内私下传阅,带坏风气!如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胡焕委屈巴巴地接过,低头一看,不敢怒更不敢言。
都快给他盘包浆了呜呜!
此刻,胡焕揣着自己那包浆的话本,跟上了乔玉柏。
一行人走过了一座木桥时,乔家的家仆满脸欢喜地寻了过来,凑在乔玉柏耳边说了句话。
乔玉柏神色大喜:“当真?!”
家仆连连点头:“……郎君快快随小人回去吧!”
“好!”乔玉柏喜出望外,甚至未来得及和同窗们打招呼道别,然而走出七八步,又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胡焕跑着跟上来,刚要问一句怎么了,只听乔玉柏先问道:“崔六郎呢?可见着他了?”
崔六郎为了绵绵的眼睛也费心颇多,这些时日下来,他眼看着崔六郎俨然也快变成绵绵半个阿兄了,这个好消息,理应要第一时间与之共享。
“崔六郎方才回府去了,似乎是崔家有仆从来寻,他走得很是着急……”胡焕说到这里,声音压低了些:“许是家中出什么事了。”
郑家出事后,崔家便也成为了众人眼中唇亡齿寒的存在。
崔琅一催再催,将马车催得几乎要飞起来,待到家门前,尚未停稳,他便从车上跳了下来,险些摔倒。
他一路直奔正厅,厅内气氛严肃紧绷,坐满了有话语权的崔氏族人。
崔琅像一只胡乱扑棱着的彩羽鸟,闯进了肃穆严正的黑色禁地,不管不顾地大声道:“……我不同意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