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远影碧空尽,济水白帆摇橹来。
见一切顺利,亭长孙逊兴致很高。
他坐在船头的马扎上,一路哼着不知名的青州腔曲,一边拍大腿,打拍子。
他摇了摇手,示意张冲靠来。
张冲碎步,垂手恭敬立在一旁,听孙亭长教诲。
“二子啊,任是俺从小望到大的,说来也和自己子侄一样,昨个见你自告奋勇领了把头的差,俺就觉得任以后能有出息,能做事。
但光有做事的心,要是不知道做事的关节,那也是取祸之道。
俺作为叔,就跟任讲讲俺们这条济水上的风物人情,往后任出来闯荡,也好知道高低。
下午俺们就能到祝阿,俺就先和任讲讲这祝阿的人情。
祝阿有三家豪姓,分别是张、陈、高三家。先说后面这陈、高二家,他们都是本朝的军功侯。
高家是前汉太祖时的功臣,封在了祝阿,虽然没两代就犯事被除国了,但也是祝阿的势力人家。
陈家也是,这家是光武中兴时封的军功侯,原是新朝时的南阳郡吏,后来去河北投了光武,成了二十八云台将。
后来祝阿被划给了俺们济南国,陈家就被转封到他处,但也在这祝阿留下了一支。
再加上他们家的子弟,现在还习练强弩,武风盛行,所以在这祝阿,他们陈家还是一方豪强。
但这两家再豪着,和这第一家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这祝阿张氏,准确的说应该叫祝阿侯,是孝顺年间封的。
说来富贵也不过才六十年,和后两家没得比。但要论势大,还得是这家。
为啥?
只因为这家是宦官一脉,是扶立顺帝的十九侯之一。
当时外戚阎氏把持朝政,另立新帝。
那会张家有个叫张贤的,在宫里做小黄门,就和另外十八位宦官在钟楼下共誓,一起要拥立当时的废太子。
后来果然成事了。
这张贤直接就封为了祝阿侯,食邑四千户。要知道这祝阿是小县,不满万户。
而其中四千户的税赋就独属于张家,可见祝阿基本就是他们张家的了。
虽然之后张贤和后来居上的大宦官曹节闹翻,其食邑也减到了三千户。
但在祝阿这片地方,还是得看人张家的。
他们三家在这祝阿同气连枝,乡里土豪也多拥附三家,所以郡县长官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之前有一任祝阿长来上任。他问左吏,本间有何豪强。
左吏说了这三家。
谁知道那祝阿长大怒,说这是些什么臭鱼烂虾,我说的豪强那是樊、阴、马、梁这些外戚。
说完,就赶走了左吏。
但你猜怎么着,后来祝阿长巡县,路上就被人刺死了,人头就被摆在路口。
自此,后面上任的祝阿长没有一个不对这三家毕恭毕敬的。
这就是祝阿的人情,就像人家当官的要知道本地人情,俺们这些漕运走水的,也要知道,不然胡乱得罪了,死都不晓得怎么死的。
刚你也看到了,那撑篙的老蒋是个光头。任别看他其貌不扬,说来也没啥个武艺,好像是个寻常人。
但任要知道,这人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手里的命桉不知道有多少。
以前他也不这样,后来因为小事,被钳髡了,然后人就变成那个样子了。
但就这种大盗亡命,人张家说收留就收留,任敢得罪人家,人家晚上就要任脑袋。
不过这也有好处,祝阿有这么一家,俺们走水上的,心里也稳当,遇事也知道找谁。
就怕乱,一乱这生意就做不下去。”
“咳咳~咳咳”
到底是年纪大了,二月时的河风还是有些刺骨,孙逊说完这话的功夫,就已经被吹的有点遭不住了。
他本还要再多说些,但身体到底是不允许,所以就吩咐张冲,让他多盯着,就由清秀徒附搀扶着进仓了。
目送着孙逊离开,小爹凑了上来。
他也对张冲说:
“二子,老孙对任是可以的。这祝阿我也有熟悉的友人,确实是像老孙说得一样。
这张家在这片就是土皇帝,别说寻常人,就是这二千石的,也是惹不得的。
不是因为爵位有多重,而是因为他们这个宦官的身份。
任长在乡间,可能不知道内官多重。
他们看似一代不过几十人煊赫,但是代代下来,依附他们的党徒亲朋宾客加起来,怕不得有几十万之众,这些人都遍布朝野,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以前的清流党人根本干不过这些人,后来这些人遭党锢之祸,这些宦官势力就更大了。”
小爹的这番话,反倒把张冲整意外了。
因为,这里面涉及的见识,肯定不是一个无地流民能有的。
他知道自己这个小爹很早就出去闯荡了,但一直不知道到底在外面干些什么,现在看,他这个小爹估摸也有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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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船队,在下午的时候赶到了祝阿。
他们到的是祝阿设在济水上的一个码头,叫朝阳渡。
他们到这里时,码头上已经停了五艘百石的漕船。这会已经有徒隶在仓吏的指挥下,开始负粮装船了。
码头上有专门的仓吏,是来统计装船的货物的数量。
他们的责任就是让仓曹长官知道每年发往荥阳的漕米数据,好应付每年的上计。
但实际上,这些真实的数据永远不会让上官知道的。
这些仓吏会统计两份牍册,一份写着真实数据,但只内部留档,另一份是给带领漕队的漕吏的。
这份牍册上只会盖一个章,具体数字是由漕吏到了敖仓时,根据船上具体的漕米数量,再填写。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如果你这样问一个仓吏,他一定会以积年老吏的口吻教导你:
“这漕运是有损耗的,这船上脚夫榜夫们吃的粟豆都是船上的,还有到了地方上,敖仓吏那边又要检查,因为他们会嫌粟或陈或潮,就会让他们带去晒。
这一来二去,出发时的粟米数量和实际到的粟米数量就不对了。
这时候,你把出发时统计的牍册交人家敖仓吏盖印,人家是不认的,他们是以实际到仓粟米来盖章的。
这种情况,那漕吏就只能再往回跑一趟,这就耽搁时间了。
所以,实际政务上,俺们都是给漕吏一个空印,让他们到敖仓了再实际写。”
如果你是一个新吏,可能就被这老吏的一番话给蒙住,真以为这是实际执行的缘故,但殊不知这都是方便了河道,上下贪污。
这会,码头已经停满了船,船队只能在河中心下锚。
之后五六个仓吏带着他们的帮闲就摇着橹,划着桨靠来,他们要检查船队的货物和身份符节。
就在大伙放绳,准备拉他们上船时。
码头上传来一阵厮杀声,紧接着就是火光冲天。
原来是码头上的草料场被人点着了。
度满和张旦这会也上了甲板。
他们自上船后就团结在张冲身边,之前一直在下面摇橹,听上面喊要验符节时,才上来的。
他们一上来,就看到码头火光冲天,原先在草料场边编织米俵的隶妾,有机灵的已经哭喊着跑开,但更多的,都被一伙乡卒杀死。
火光下是一堆类人形尸体,之所以叫类人,是因为这些隶妾被苦难生活折磨的,个个宛如瘦猴,已经没有一点人样了。
但也因为如此,那些乡卒杀起来就更凶残。
他们将隶妾的尸体砍得七零八碎的,断手断头断脚,有的断头上还插着一柄剑。
他们杀完隶妾,又杀向仓吏。
离得近的,是在那记册的仓吏,他直接就被砍了脑袋。
有一个使着戈的乡卒,把仓吏的脑袋挂在戈上,不断疯狂呼喊。
恐慌向潮水一样扩散,整个码头乱作一团。
挑夫们、榜夫们发了疯的往漕船上跑,船上的艄公也慌了,他们下意识的要撑船走。
但听到下面有人喊,还是迟疑的停了下来。
几个靠的近的榜夫,立马抓住这个机会,顺着缆绳就往上爬。
但没爬几下,腿又被后面的抓住,几个串着一起掉进了济水。
大家已经乱疯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何用作守卫的乡卒,开始发了疯的杀人。
船上的漕吏顾不得岸上的人,见艄公们还在迟疑,抽出刀,就指着他们撑船。
但船撑得急了,直接和边上的舟船撞在一起。
五艘船直接侧翻了一艘,整船的人都被盖在了水下。
在河心的漕运船队此时见乱卒杀人抢船,纷纷起锚要逃。
但就在这时,离码头不远处的亭舍杀出一队人马。
他们扛着“陈”字旗,约莫二十多人,在一骑马武士的率领下杀奔而来。
还在胡乱杀人的乡卒根本没个阵行,遇到这严整队伍,顿时被杀散。
一个披头散发的乡卒,持着长戈胡乱挥舞着,声嘶力竭。
但骑马武士,从马褡裢里抽出一手弩,拿箭上弦,一发正中乡卒额头。
乡卒看了看远方,张着嘴要说些什么,但七八把环首刀下来,顿成肉泥。
混乱起的突然,也弭平的很快。
这伙乡卒除了被砍死的,剩下的几个都被拉到骑马武士那。
武士居高临下,也着眼,问到:
“何故作乱?”
一个满脸血污,右手被砍掉的乱卒听到这话,呸了一口血沫,叫道:
“那狗日的仓官,拿俺们的薪米去装船,留给俺们吃那狗都不食的陈粟,爷爷家里几口人没得吃,不杀他杀谁。”
马上武士,哼哼冷笑:
“新粟都给了你们,那陈粟谁吃?”
说完,也不看第二眼,挥手让人把乱卒们拖下去,砍了。
顿时,济水边,人头滚滚,腥气弥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