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太阳从没有遮挡的地平线升起,阳平关上,枯黄色的墙体被映射成桔红色,冷峻又凄凉。
依旧是在这城关的脚下。
贾诩、贾穆这一对父子的对话,总算迎来了终点。
最后两句,儿子贾穆分别问的是。
——『蛮族的兵何时抵达这阳平关』
——『魏王何时动身逃遁?』
父亲贾诩的回答,则是给出了两个日期,分别是:
『三日后——』
『两日后——』
也就是说,蛮族抵达…阳平关城破会在三日后,而曹操走那条惟独他贾诩与贾逵知晓的小道,则是在两日后——
捉曹操…
要纳这份投名状,时间还是紧张的,难度还是存在的!
…
…
阳平关外,蜀军分毫没有因为进攻阳平关的失败,而有半分受挫的心情。
在他们看来,断粮的曹军仿佛已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每多耗上一日,这待宰的羔羊味道就鲜美一分。
反倒是在夜晚,这蜀军大营外的校场上点起了巨大的篝火,大量的兵士围在此间,不时的拍手叫好。
而在那篝火的映照下,一名身形魁梧、须发张扬、皮肤黝黑如铁…宛若一头怒狮的的壮汉正在与一个浑身肌肉虬结,仿佛山川之灵凝聚于一身,到处都透出不容小觑野性力量的男人扭打在一起。
前者正是汉军的三将军——张飞张翼德。
后者,则是蛮军先锋首领兀突骨…
话说回来,蛮族大军明日即将抵达,先锋首领兀突骨提前一日赶来,方才拜见过汉左将军刘备,商谈过明日蛮军抵达后…如何配合攻关的消息后,尚武的性子激荡而起,就忍不住提议。
说听闻蜀军中有个黑将军,人称斗战神,有万夫不当之勇…
作为蛮族第一勇士,乌戈国国王的兀突骨自是不服,心痒痒的很,于是就提议要与这黑将军比试一番。
也正是因此…就在这军帐前,在刘备的授意下,士兵纷纷后退,围成一个大圈,为这场前所未有的较量腾出空间。
——摔跤!
这是两个猛男最直接的碰撞。
张飞率先发难,双手如铁钳般锁住对方的腰身,试图以力量压倒对手。
然而,兀突骨也不甘示弱,他深吸一口气,浑身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稳稳站住脚跟,反手抓住张飞的手腕,两人顿时陷入了僵持。
张飞脸色涨红,青筋暴突,他怒吼一声,体内仿佛有烈火燃烧,力量陡增;
而兀突骨则像是山岳一般沉稳,步步为营,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在积蓄着更可怕的力量。两人你来我往,时而张飞将兀突骨压得微微倾斜,时而兀突骨又凭借惊人的韧性与爆发力,将局势扳回。
很难想象,作为万人敌的张飞张翼德,往昔单挑的经历无往而不胜,可这次…却愣是被一个蛮人给逼平!
蛮人的战斗力由此可见一斑——
终于,又是一阵尘土飞扬,张飞奈何不了兀突骨,兀突骨也无法彻底压制张飞。
最终…两人目光交汇,那比斗时的狠辣顿时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彼此间会心的大笑,是惺惺相惜…
“你这力气可真够大的,便是比之当初的那吕布小儿怕是都要胜过一筹,也得亏是俺,换了俺二哥,在角力上怕是都要败你一筹——”
张飞发自内心的夸赞兀突骨…
兀突骨也笑着回应,“你也一样,在蛮营,听得诸葛先生说斗战神黑张飞勇武无双是万人敌,我那时还不信,今日这么一番比试,我信了…斗战神之名,黑兄弟…当得!当得!”
摔跤还摔出个惺惺相惜来…
一时间,张飞与兀突骨勾肩搭背,宛若亲兄弟似的…
“喝酒,今晚上咱喝酒…这摔跤分不出个胜负,喝酒总归咱得决出个高低啊?啊…哈哈哈哈…”
张飞颇为畅快的大笑。
目睹了这整场摔跤的刘备听三弟这么说,连忙劝道:“翼德?不可…明日蛮族大军抵达,后日就要攻这阳平关,不能喝酒误事啊!”
“大哥,你这心就放到肚子里去吧,放心…误不了…那曹军的粮食明儿就要空了!后天饿着肚子?打个毛啊?啊?”
听张飞这么一说,兀突骨摸了摸那稀疏的头发,然后大笑道:“他有毛吗?那曹操有毛吗?一根都没有!”
这么一说…
“哈哈哈…”在张飞的带领下,整个围观的兵士们都大笑了起来。
俨然,与阳平关内即将饥肠辘辘、苦大仇深…陷入绝境的魏军截然不同,这里的气氛…十足的轻松。
是啊!
兵多有个鸟用?
没有粮食,还不是纸老虎,旦夕间就能被捅出一万个透明窟窿——
见得如此,刘备觉得三军将士们都有些懈怠,本意还想劝,让他们不可大意,却是被法正拦住。
法正小声向刘备说道:“让将士们乐呵乐呵吧,其实,这汉中决战…自打魏军粮草被一把火焚烬…自打蛮族归汉后,就已经结束了,如今的变数唯独是,能否捉到那曹贼!若是捉到了,是有机会彻底结束这纷乱的世道!”
听得法正这话,刘备微微有些动容,他果然不再去劝三弟,任凭三弟与蛮族大将把酒言欢,但他…
却是又忍不住昂起头,抬眼望向天穹。
气氛烘托到这儿了,这一刻,他仿佛又想起那个在许昌城他与曹操青梅煮酒时的画面…
曹操那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尓』,哪怕时过境迁,现在回响在刘备的耳畔中,亦是一如既往的振聋与发聩——
往日如烟,一眼二十年,那青梅煮酒…终要落幕了么?
一时间,刘备的心绪变得有些繁杂。
但仅仅是刹那间,他就深吸一口气,然后喃喃吟道。
“孟德兄啊,世事无常,礼尚往来,这次…当是备邀你入汉军的营盘中,你、我再续一次前言,将那青梅煮酒的故事讲完——”
…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目前为止,诸事顺利。
当蛮族、长安、汉中的消息经由飞鸽传入洛阳,关麟与一众文武那颗高高悬着的心总算是安然落地。
马良已经将汉中通往长安的舆图铺开。
那无比醒目的五条逃遁的路…如祁山道、陈昌道、褒斜道、傥斜道、子午谷…均做上了特别的标注,俨然…在马良看来,他们议论的焦点也该从这一战的胜负,转为这一战如何扩大胜果?如何捉住曹操!
倒是关麟…他的眼神中,有一抹不知道为何突然出现的落寞…
就像是,机关算尽…真的谋算到黎民曙光降临的这一天,真的要将那曹操抓住了,反而是一股空虚感油然而生,就好似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整个身子都是空落落的。
听着陆逊、姜维、马良他们议论曹操逃跑的路线,关麟像是经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儿来,他淡淡的吟道。
“捉曹操,不用再议论了…”
说到这儿,关麟咬了下嘴唇,努力的让繁杂的心绪收敛一分,他再度强调道:“现在的曹操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掉了…倒是我们,当务之急…该去解决一位老朋友了。”
说着话,关麟的目光从那舆图中汉中的位置向下飘转…
划过上庸、房陵,划过襄阳、樊城,划过宛城、许昌…最后落在了洛阳以东虎牢关外的位置,那距离虎牢关不远处…那座在虎牢关与陈留郡之间,名唤“酸枣县”的地方。
那里…驻扎着逆魏最后一位名将张辽张文远…
那里,同样也是二十六年前曹操陈留起兵,号召十八路诸侯联军讨伐董卓会盟的地方!
那里是群雄逐鹿,是这乱世的伊始啊——
而随着关麟这么一说…
所有人的目光一转,陆逊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云旗要解决那张辽张文远了,是么?”
关麟颔首…
听到这一句,官署内,凌统的眉宇微微的抖动了一下,显然…每一次提起张辽张文远,总是能让他的心头惊起波澜,也总是能再度开启他那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
『是该做个了断了——』 『了断——』
凌统这般想…
陆逊已是开口感慨:“即便是如今的局势下,魏军士气低微…可张辽张文远的话,多半…多半…”
陆逊欲言又止…
毕竟是江东人,毕竟是经历过逍遥津的惨败,张辽这个名字…总是在江东文武中有着异乎寻常的影响力,就像是梦魇。
“呵呵…”
关麟迎上陆逊的目光,仿佛陆逊与所有江东文武心中想的,他刹那间都意识到,都明悟了一般。
他浅浅的说,“把经历过那场逍遥津的江东兵将悉数都调来吧…”
说到这儿,关麟那紧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突然就释放出一眸自信且夺萃的精芒。
他指着舆图中酸枣县的位置,郑重其事的说道:“就在这里,我带你们彻底揭过去那往昔的梦魇——”
这…
关麟的话有些吓到了在场的所有人。
陆逊接着说,“哪怕我们的兵将再多,那张辽张文远多半也不会服软。”
“很简单,那就打到他服——”
关麟最后留下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话,旋即,就迈着龙骧虎步向衙署外行去…
他要开始做这“除却梦魇、击溃张辽”一战,最后的部署!
再没有一刻,他的目光、他的脸颊、他的话音…比此刻更加坚定!
当然,他的话…特别是后面半句“那就打到他服”,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
…
阳平关,曹操的官署之内,五斗米教的治头大祭酒张方带着长姐张玉兰、侄女儿张琪瑛单膝跪在曹操的面前。
此刻,经这二女之口,她们娓娓将成都那边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当然…关索一男六女大被同眠这一节,两人均是默契的没有提及分毫。
“仲德…仲德竟是在那蛮营!”
曹操的神色有些落寞…
但…这种局势根本无法给与他太多落寞的时间,他必须迅速的将程昱的死…抛之脑后。
事实上,在威胁来临之际,曹操比任何人都要心似钢铁!
“果然…”曹操深吸一口气,再也不提有关程昱的话题,他只是眯着眼,感叹道:“孤猜对了,那些蛮人并不是来帮孤,而是受到那诸葛村夫的蛊惑,是要来此助贼诛讨孤——”
曹操说这话时,不由得踱步走到官署的门前…
其实,如今官署外面,整个魏军上上下下悉数都在议论。
甚至那些议论之声嘈杂、喧闹的很…不乏传入这官署,隔着门窗…传入曹操耳畔的。
“听闻这次蛮族只是派来一支先锋部队,不过万余人?若如此…那他们才有多少粮?够我们这边几十万人食用的么?”
“至少,大王这次还没有下令小斛分粮,也没有倒霉的粮官为此殒命,这说明…单从粮草上,大王还是有恃无恐的!”
“没错…也许,那些蛮人彪悍,大王是打着与他们内外夹击击溃蜀军的心思?若能击溃蜀军,也不乏抢到他们的粮食?”
“话说回来,咱们的安国亭侯程先生不是就在蛮族的军中么?若内外夹击击溃蜀军,他会不会又重操旧业…将那贼军做成晒肉干吃?”
“呕,你能不能别说这些个…恶心…”
“这有什么,在咱们整个魏军中,谁人不知道,贾诩贾文和先生、程昱…程仲德先生,他们一个是伤天和不伤文和,一个是损阴德不损仲德…我们嘛…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不断的传出。
有看好的,也不乏疑窦的,猜忌的…曹操听过张玉兰、张琪瑛的话,又听到这一片哗然的声音,神色变的更加阴郁、冷漠。
好不容易经过两日休整微微减缓的头风又隐隐有些发作的迹象——
曹操缓了一下,然后声音低垂,有些懊恼,有些沮丧的说道:
“当初,官渡之战时,孤也因为粮食陷入绝境,那时…孤还有三日之粮,眼看着就要兵败如山倒,可最终等来了许攸…而这一次,孤也等到了最后,希望等到一丝战局的转机,可惜…可惜…已经没有转机了!”
曹操那虎目已是没有了光彩,他望向张方:“张大祭酒…如今的境况,孤不瞒你,魏军的粮食今晚的已是最后一顿,明日一早就会断粮!等不到正午,军心就会哗变,等不到傍晚…不用拿蛮兵与蜀军合攻,这阳平关提前就会崩溃,瓦解…”
不止是眼睛里没有光彩,曹操的声调中也饱含着沧桑,可他没有丝毫隐瞒,如实的讲述给眼前的五斗米教高层:“孤已是陷入绝境,一个不慎,孤的命怕是就要丢在这里…”
说到这儿,曹操的话音停住了,语调也沉默了。
张方则是“啪嗒”一声就跪下,他拱手道:“大王能将这些告知于我…足可见大王对臣,对五斗米教的信任…臣…臣…不论局势如何,臣必定坚守在大王身旁,誓与大王共生死,共存亡!”
说到这儿,张方的头“咣当”一声就磕倒在地,这也使得张玉兰、张琪瑛一齐把脑袋磕下。
“好…好…”曹操连忙将张方,也将张琪瑛、张玉兰扶起…他语重心长、推心置腹一般的继续说道:“孤是经历过那袁氏一族四分五裂、分崩离析的…孤太懂了,大魏强盛时,孤身边的都是好人,一个个都是忠心耿耿,可现在不同了,局势不同了,颍川出身的钟繇都背叛于孤,谁还能靠得住?呵呵…三十余万大军,数百文武,孤现在信得过的唯独你们…”
曹操用无比信任的眼神凝视向张方,这份信任,更像是他对五斗米教,对天师道的。
事实上…
自打昔日张鲁归降,言出那句“宁为曹公奴,不为刘备上宾”起,曹操便已是对五斗米教推心置腹。
也这是为何,当此为难之际,他信不过任何人,却唯独把逃遁的任务交到五斗米教的手里。
“孤打算以这三十余万兵卒为诱饵…趁着他们缺粮哗然之际,也趁着敌军攻关混乱之时,由你张大祭酒选出一支千人的精锐护送孤逃离这汉中…孤的基业在北方,只要孤能活着回到邺城,即便是局势万般不利,孤也有信心能够重新开始,力挽狂澜…孤特地留有一些粮食,足够千人两个月路途上的开销!而能否将孤送回邺城,全…全仰赖五斗米教了——”
说到这儿…
曹操庄重的拱手拜向张方。
而这…也是曹操成为魏王之后,第一次庄重的向别人拱手。
一时间,张方、张琪瑛、张玉兰只觉得诺大的担子压在他们的身上,甚至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而张方是沉吟了许久,方才开口,“大王,我就这就去告知贾先生与贾将军…让他们准备一下,明日一道撤离——”
第一个贾先生是贾诩,他是如今曹营中唯一的军师,是曾为大魏立下过赫赫功勋的谋士!
第二个贾将军是贾逵,在历史上,他是曹魏的三世功臣,如果按照历史原本的轨迹,曹操临终前,特命他主持丧事,是曹操一手提拔起来,极其信任的臣子。
更何况,昨日…曹操特地将他们两位唤入自己的马车…
这使得张方认为,贾诩与贾逵必定也是魏王此番逃亡要带走的人。
只是…
出乎张方的意料。
就在他提出要告知贾诩与贾逵时,且准备转身出门去安排时,曹操大手一挥。
“你站住!”
“啊…”
“不用告知他俩…”
这…张方还在惊愕,曹操那冷凝起的虎目中已是透出了别样的光彩,他郑重的吟道:“孤信不过他们——”
这…
随着曹操这样一句,张方呆住了。
昨日…昨日还一并在马车中的贾诩与贾逵…如今大王曹操对他们的评价竟然是…竟然是信不过他们!
那…那这逃亡的计划?
不…
张方刹那间恍然,不只是他,张玉兰也突然像是明悟了什么。
会不会…会不会贾诩与贾逵…也是大王逃离计划中的一部分呢?
——『难道!』
张玉兰不由得心头喃喃:『难道,大王是在…大王是在利用他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