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翻飞,沙尘遮眼,众人已看不见曲玲珑的身影,只听见雷仁源骂声不断。待风停沙住,雷仁源裸露在外的毛发被剃了个一干二净,露出他本来枯瘦得畸形的身体。一道弧光划过他光滑的脖颈,他的脑袋就与身子分家了,一腔热血朝天喷射,腥臭异常。
曲玲珑扔掉扇子,满脸嫌恶。扇子飞向洛闻,在他周围转了一圈。哀嚎声起,刚才还想杀死洛闻赚取赏金的男子一个接一个倒下,成了被杀的人。“完事了。”曲玲珑接过素问递过来的新扇子,笑道:“有污姑娘秀目。”
秋嫣然道:“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曲玲珑道:“不谢不谢,举手之劳。”
秋嫣然将洛闻做了介绍,道:“他虽是魔族,行事还算有规矩。”
“是魔族又如何?仙界不也有混账玩意么?”曲玲珑气呼呼地道。
“公子与我并无深交,为何出手相救?是因为我与莫兄有交情?”
“正是。屠魔台事件后我才知道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兄长的朋友有难,我这当弟弟的焉有袖手旁观之理?”曲玲珑说得一本正经,叫人看不出是真是假。“不过,我还没打算与他相认,烦请两位替我保密。我想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给他一个惊喜。”
“这样的事当然得公子亲口说,嫣然不会多嘴。公子这是要往哪去?”
“有消息说,为了庆贺萧尧的生辰,各地官员搜刮了不少奇珍异宝,其中有一件是令狐云骁的短剑。我想借过来开开眼,结果根本是子虚乌有,害我白跑一趟。”
“也不算白跑。公子不也看了一场好戏么?”素问包扎完秋嫣然的伤口,笑道。
秋嫣然道过谢,问道:“莫兄现在在名剑山庄养伤,两位不去看看?”
“有柳宸锋和长风兄在,我兄长应该很安全,我就不去扰他清静了。”曲玲珑打量秋嫣然和洛闻一番,又问:“两位是途经此地,还是专程前来?”
“路过。我要去骷髅山找安如意,刚好和洛公子同行。”
“安如意是大妖,又吃了七爪八臂人面参,你要怎么找?你是为凌秋雁,那你呢?”
“我想在人间长住,可我的灵力会泄露我的行踪。我想请安如意分我一点人面参。”
“想要人面参不一定非得找安如意,海神门也有。不过,以仙门的尿性,应该不会把那么贵重的东西分给你。”曲玲珑突然又非常生气,眼中凶光闪现。“仙界没一个好东西!总有一天,我要将他们统统杀光!”
秋嫣然猜到他是为莫待抱不平,又不想再提起屠魔台上那段让整个江湖都难以释怀的不愉快,只是笑而不言。洛闻与他不熟,生怕哪句话不对惹得他翻了脸,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索性也陪笑不语。
素问道:“公子,时辰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起程了?”
笑容重新回到曲玲珑脸上,他让素问处理完尸体,礼节周全地道了别,施施然离去。
洛闻对着秋嫣然深深一揖:“多谢姑娘不计前嫌,施以援手!若姑娘不嫌弃,洛闻此生愿跟在姑娘左右,鞍前马后,做个随行侍卫,绝不会有非分之想。”
“那倒不必。”秋嫣然试着动了动腿,笑道:“玲珑公子的药好,我这伤并无大碍,将养几天就没事了。千机阁的规矩太多不适合你,咱们还是大路朝天各走各的比较好。”
“姑娘究竟是看不上我,还是不信任我?”洛闻黯然道,“我不强求,随缘吧。”
秋嫣然看了他一眼:“太晚了,安全起见,你我暂时结伴同行吧!”
洛闻欣然从命。月影偏西,泛黄的草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风停止了讲述,大概是想让我的小脑瓜先消化消化这些复杂的信息。
我闷了好半晌,才问:“萧露蕊后来怎样了?丧子之痛,她该如何承受?”
风重重叹息,无数花瓣跟着委地。“她死了,服毒身亡。萧思源的死……”
我连忙打断风的话,请它不要讲得太过详细,因为我不想再听那么悲伤的故事,我也不想再为谁伤心流泪。
风摸摸我的头,努力将一件过程极为复杂,饱含万千无奈的心酸事压缩得尽量简短。它望着它过来的方向,又开始了讲述:
萧思源得急症暴毙的消息引起了不少猜测。众说纷纭下,人们不约而同地倾向于他死于权力的争斗。萧露蕊出人意料的平静,好像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已听天由命。她亲手为萧思源缝制了丧服,又一手操办了丧葬仪式,并不顾萧逸的强烈反对,赶在萧尧生辰到来前将萧思源下葬。她说,如果活着不曾好好珍惜,死了也就不必悼念,因为只有付出真心的人才配思念与不舍。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萧逸,依旧一页一页慢慢翻看佛经。那神情就像是一个修道多年,已参透万象的人,在给被俗世烦恼纠缠的人说她的一点心灵感悟,又像是对自己过往经历的一次小小总结。不用细看你便能发现,她那双失神的眼睛里没有一星半点哀伤,只有空洞得没着落的平静。
萧逸告了病假,不肯上朝。他终日徘徊在书房,对着那一盆盆奇香异色的鲜花默默垂泪。萧思源欢快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回响:父王,瞧这花开得多好!我剪两枝插在您书案上……父王,听说皇宫里有您喜欢的千色罗刹,我定要想办法给您讨了来……父王,这果子是野烟姐姐给我的,可甜了!您尝尝……父王,您想要的那本兵书我替您寻到了,过几天就带回来……父王,您昨晚没睡好?怎么这般疲累……父王,听他们说您今儿不练兵,那能带我去打猎么……他看见萧思源在花园里忙进忙出,忙出言呼唤。没人回答。只有刺眼的日光与惨白的月光来回变换。
萧思源死后的第七天,是他的回魂日。按照昭阳国的习俗,死者的血亲要在这一天设灵摆宴,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作为祭品烧掉,以召唤亡灵回魂,与家人短暂相聚,作最后的告别。管家正派人着手准备,不料萧露蕊发下话来: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在任何地点祭拜小王爷,一经发现,即刻发配为无垢。如此严令下,自然没人敢多事。萧逸本就担心她睹物思人,过度伤心。现在听到她如此安排,倒正中下怀,忙吩咐管家一切按照王妃的意思办。
萧尧得到这个消息后,笑着对颜槐玉道:“驯服一个女人,只需要时间和金钱。最多再略施小计,说点甜言蜜语,来点温柔陷阱,也就成了。而要想控制一个男人,就给他权利和地位。”他下了道圣旨,大意是说他体谅宁王的丧子之痛,特许宁王和王妃不必进宫拜寿。
回魂日当天,天才蒙蒙亮,萧露蕊着便衣常服,带着家奴去皇家寺院进香了。她有每月初一、十五定期烧香拜神的习惯,雷打不动。临走时,她又再三嘱咐管家,切不可为萧思源冲撞了圣上的好日子。
舒缓的梵音中,萧露蕊问:“大师,世间什么最苦?”
答曰:“放不下最苦。”
“那要如何才能放下?”
“贫尼若知道答案,便不会在此修行了。”
“从前,我以为求而不得最苦。如今方知,最苦莫过于梦想破灭,从此身处黑暗,心中无光。”
“施主可有解脱之法?”
萧露蕊对着神像拜了三拜,没有再回话。
那天晚上,萧露蕊吩咐厨房多做了几道小菜,都是萧思源最爱吃的。席间,她斟了三杯酒,默默洒在地上,默默祷告。完毕后,她柔声道:“王爷,自妾身嫁入王府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做的不好,丢您的脸。十几年了,您累,妾身也累。今夜,妾身想依着自己的性子放肆一回,与王爷喝酒聊天,说一说这些年的心路历程。请王爷成全!”
“这里是你的家,你想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自由的,何必这般客气?”萧逸自斟自饮了两杯,对着空杯叹气。“我为天下人流血拼命,天下人骂我恨我,说我助纣为虐。我对源儿少有真情,他却时时刻刻想我念我,愿以命相护!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更可悲的事么?小蕊,对不起,是哥无能,没有保护好你和源儿!”
“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萧露蕊换了个大酒杯,斟了满满一杯酒:“是恨你还是护你,都是他们的选择。选择了就不后悔。借着这杯酒,妾身谢谢您多年来的照拂。”
萧逸接过酒一饮而尽:“你我情同亲兄妹,又何须言谢?况且我答应过映雪,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萧露蕊微微一笑:“映雪……映雪真是好福气,不管她活着还是亡去,都有那么多人爱着她。她这辈子,值了!”她为萧逸斟满第二杯酒,又说,“妾身想问问王爷,有没有对映雪以外的女人动过心?哪怕只是偶尔一刹那的悸动?”
萧逸闭目沉思,好半天才说:“没有。自始至终我心里只有映雪一人。我说过,今生今世,无论生死,她都是我萧逸的妻,唯一的妻!我又岂会对别人动心?”眼泪滴入酒中,荡出一圈小小的涟漪。苏映雪的脸荡漾其间,一如初见。他喝干杯中酒,连同回忆与思念一起喝进心间。“小蕊,原谅我娶了你,却没能和你成为真正的夫妻。”
“何来原谅一说?总得两情相悦了,才能美满幸福。不然,勉强为之,有何乐趣?”酒壶里的酒刚好够第三杯。萧露蕊将酒杯朝萧逸推了推,笑道:“妾身一直很好奇,像王爷这样忧国忧民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俗世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