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见他眼角溢出的泪珠,温言宽慰道:“小子,失去一身的武艺固然可惜,而留下一条命才最为紧要。人生在世,活着才有意义。
良田千顷,广厦万间,人一死,这些东西姓张姓王都与你毫不相干;珠玉成河,黄金堆山,两腿一蹬,烟消云散;娇妻美妾,儿孙满堂,一闭眼,万事皆休。人活着,便有一切可能;人死了,便什么也没了。”
萧云帆双目眨了眨,表示认同。老者又道:“对你而言,武艺越高,只会害你。如今你没了武艺,倒是好事。你可知你在玄女宫对付的是些什么人?那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一个组织。
这个组织十分神秘,行事阴狠毒辣,而其爪牙也多不胜数。这桃花夫人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粒小棋子,你拼尽性命,也不过兑掉人家一个卒,于大局毫无影响。反观玄女宫,九部尊主六死一伤,只余两个才能平庸之辈。雪兰依一死,玄女宫在江湖上除名是早晚的事。
你自觉武艺超凡,智计过人,对方一时半刻奈何不了你。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那些亲戚朋友,未必个个和你一样有着通天的本领。他们一旦疏于防范,人家可以随时要他们的命。
似你这般侠义心肠,人家拿了你的朋友亲戚,你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只要对方以这些人的命作为要挟,你这大侠也只有抹脖子的份。”
听到此处,萧云帆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那老者续道:“所谓行侠仗义,不能只凭一时激勇,就慷慨赴死。但凡成大事者,心中必计较量力而行四字。所谓救人先存已,自己的性命都没了,还拿什么救人。”
萧云帆心中不以为然,自道:你倒是说的容易,紧要关头我不拼死一战,还能跪地求饶不成。大丈夫,舍己救人,死得其所,何惧之有?
那老者见萧云帆眼中鄙夷,笑道:“老夫这番话,你定然很不服气。所谓青史留名,不过是蒙骗世人的幌子罢了。行侠仗义也不过是习武之人为自己脸上贴金。
有道是救人先存已,量力而行之。武艺不如人,那就玩头脑。昔日汉高祖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名,是何道理?皆因韩信张良之谋也。所以刘邦才会说‘吾宁斗智不斗力。’
敌人狡猾,你就得比他们更狡猾。譬如你在玄女宫的大殿上戳穿了卫无忧的鬼把戏,但还是没能当场将她除掉,为什么?
那是你思虑不详,计划不周。若你能料到卫无忧落荒而逃,就应该不给她任何机会。预先安插好一位暗器高手,待她逃时,一招夺命。岂有今日之祸?”
听他之言,萧云帆大是感慨:“这位前辈所言不无道理,可世间之事变化万端,又有几人真正做到算无遗策,滴水不漏?如今我武功尽失,性命犹存,也算不幸中之大幸。这位前辈耗尽心血救我性命,这番恩德我又该拿什么报答他。他与我非亲非故,为何对我如此眷顾?这件事当真令人难以索解。
老者见萧云帆眼神迷离,料他心中之事,复言道:“老夫救你,不求回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不忍你年纪轻轻送掉性命。至于老夫是谁,你不必知道。你若聪明,便听我一句劝,伤愈之后,打道回府,不再过问江湖之事,便没有辜负我在你身上下的一番心血。
还有一事你要切记,萧云帆这个人已经死了,如今江湖上人尽皆知。你若不想你的亲朋好友被那神秘组织盯上,便老老实实的保守这个秘密。
玄女宫之事,老夫已帮你料理。路在你脚下,怎么走全看你自己。好了,我还有要事要办,咱们就此作别。”
说着萧云帆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而后渐渐消匿。他长舒了一口气,心道:萧云帆死了,我……我现在又该是谁呢?
过了许久,他慢慢坐起身来,走下石床。原来自己身处一间石室之内。面前的石桌上摆着烧鸡、酱牛肉、卤蛋、花生米、蘑菇青菜诸般吃食和一只粗瓷罐子。他伸手揭开罐子盖,热气窜出,原
来是腊八粥。睡了许久,他肚腹早已饥渴,一连吃了三大碗,顿觉浑身暖洋洋的。
于常人而言,这份打击自是不小,必定意志消沉。但萧云帆生性豁达,想通了老者所云“人活着才有意义,人死了,便一了百了”后,更是精神一振,心中的烦恼也登时化为乌有。
酒足饭饱之后,萧云帆推开了一扇门,没想到又是一间石室。这间石室的墙壁上嵌着一面铜镜。萧云帆凑近一看,吃了一惊。只见镜中立着一个披头撒发,面容瘦削的男子。想到此间再无他人,镜中之人就是自己时,心下骇然。他伸手摸了摸这张脸,自语道:“这位前辈连我的容貌也变了。”
耳边又响起那老者所说的话,心下恍然大悟。暗道:“这位前辈想的当真周到,我若还是原本的样子,那些人定然不会放过我,而我一身的武艺只要稍有显露,定然会被人窥破行藏,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如今脱胎换骨,再世为人。那些关切我的人便会免遭毒害。
如此甚好。可是天地茫茫我又该去哪里呢?对了,还是回紫玉山吧。师父遗命我已经完成。也该回家了,不知道大黑和二黄它们好么?”
忽然他的眼光又转到墙上,原来那柄乌黑的剑鞘已被人刺进石壁之中,就留着一小截在外面。这把剑跟随萧云帆数十载,有如手足一般,自然不肯轻易割舍。他伸手握住剑鞘一截,想要将其拔出,一连试了三四次,都无法奏效。
当下苦笑道:“这位前辈武功可谓超凡入圣,一柄剑鞘也能直挺挺的刺进石壁之中。”转而又叹息道:“唉!好兄弟,萧云帆如今是废物一个,连你都无法解救,说来真是惭愧。想来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玉狮子死了,从此我便是另外一个人。闯荡江湖我总得有个名吧,萧云帆三个字肯定是不能用了,我该叫什么好呢?”
刚下完一场雪,玄女宫的亭台楼榭被洁白的雪花装点的如同琉璃世界一般。月光照在雪地里格外分明,一个少女站在屋檐下偷偷啜泣。一张脸冻得通红,长长的睫毛上粘着晶莹的泪珠。这时,从屋子里走出一个女子来,她拿着件斗篷轻轻地披在那哭泣少女的肩头。
少女回过头来,泪光莹莹,嘴唇颤抖着说出两个字:“师姊!”江含月伸手拿着块锦帕拭去少女腮边的泪,怜惜道:“傻丫头,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又一个人在这儿哭了?”
水含烟哽咽道:“师姊,我心里难过,你说萧大哥那么好的人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江含月将她抱在怀里,伸手轻轻地拍在她的背上柔声道:“傻丫头,姊姊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也不能这么对待自己。我以前对是他有些成见的,可如今想来这一切都是我的不对。就在他临死时,我也没能将这份歉意说出,心中也很后悔。
人总是会老,会死。萧云帆不过是早走了一步。姊姊知道你对他一往情深,想必……想必他泉下有知,心里定会欢喜的。萧云帆走了,不能再守护你了,但姊姊还在,我会永远守护烟儿的。”
却说萧云帆打点好行囊,目光瞥见石桌上一排罐子,他掀开盖一瞧,原来是各色的调料。想到此行路途遥远,势必风餐露宿。带些调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萧云帆养伤的这间密室建在一个山洞之内,万没想到此洞距离玄女宫居然不远。出洞不久,他至玄女宫山下。
正是隆冬季节,大雪纷飞,鸟兽遁迹。他一人在风雪中独行。走了许久,他稍感疲惫,站在一棵松下歇脚。抬眼望去,玄女宫的红墙在冰雪掩映之下,格外分明。而那尊高大的神女雕像也在风雪中更显庄严。
他伫立良久,心中感慨:他日故地重游,不晓得依旧眼前光景?一念既毕,转身悄然离去。
忽然,不远处传来打斗呼喝声。萧云帆循声而去,只见一片雪地上,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手握兵刃合攻一个赤手空拳的年轻和尚。萧云帆见三人性命相搏,不便贸然上前劝
解。再者自己武功尽失,遇到此种情景也只能静观其变。他将身子隐在一块大石后,向三人望去。
那和尚面容瘦削,胸前挂着串佛珠,肩头背着一个大竹篓。两个乞丐一个年长,一个年幼,年长的乞丐身上挂着六个小布袋。萧云帆行走江湖,对于丐帮的掌故还是知道一些,这人身上挂着六个布袋,俨然是长老级别。这和尚因何事得罪了丐帮的人,他一时之间也推敲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年长的乞丐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一部长胡须在胸前左右晃动。他手中钢刀上下翻飞,攻势凌厉。他身旁那个年轻的乞丐手持铁棍,横、拦、挑、劈,棍风呼啸,功夫也颇为了得。
这一老一少,刀棍配合,紧密无间。将那僧人逼得连连后退。萧云帆向那僧人望去,只见他一身月白色的僧袍纤尘不染,高鼻深目大有胡人血统,苍白的脸上透出极重的杀气。萧云帆心道:“这三人的恩怨与我何干?逗留此地,难免惹祸上身。”这大病一场,没了武功,连胆子也小起来了,当下正准备转身离开。
只听得那老丐道:“玉修罗,你害死我兄弟,这个仇老子非报不可。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接招吧!”玉修罗这三字传到萧云帆耳中,他不免心头一震。
他听过这人的名头,大约两年前江湖传闻有一魔僧,年纪不大,武功极高,但凡他看不惯的事,先知会对方一声,对方务必得给他一个好的交待,若不能令他满意,不出三日对方必死的极其难看。此人外表上温润如玉,手段却极其狠辣。无论黑白两道都甚为忌惮,这“玉修罗”的名号便是从那时起广为人知。
萧云帆得知这和尚是玉修罗,不免又向他多望了几眼。
只见那和尚单掌竖在胸前,神色凛然道:“你那兄弟残害无辜,我不过是早送他脱离苦海罢了。”那老丐胸膛一挺,指着玉修罗道:“好一个脱离苦海,老朽今日倒要看看你有何本领让我脱离苦海?”玉修罗淡淡一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然檀越执迷不悟,那么我就送阁下登程上路。”
那年轻的乞丐愤然道:“你这贼和尚,害死了我师叔。纳命来。”说罢他手中铁棒一扬,径直朝玉修罗顶门砸去。这一棍力道沉猛,玉修罗双足后跃,滑出七尺,轻巧地躲开。那铁棍下劈之势丝毫不减,呛地一声打在地上,石屑迸飞,地面多了一个酒杯大小的凹痕。
玉修罗朝那凹痕瞟了一眼,微笑道:“小檀越的火气太大。佛语云:贪嗔痴,三毒也。如若不戒,反受其害。”
这年轻乞丐方才那一招“力劈华岳”用力过猛,以至手心一麻,虎口裂开,沁出鲜血来。这一招也算他的拿手绝学,然而给对方轻易避开,加之长辈在侧,本就脸上挂不住。玉修罗又出言讥讽,他更是怒不可遏。
一张脸涨的通红,伸手把棒一横,旋转身子如风车般又攻来。玉修罗大袖一舞,双足腾空而起。他身在空中,单掌向下一按,五指化爪罩向对方天灵盖。
年轻乞丐耳中听得风声,双臂上举,铁棍一横,挡住对方下抓之力。玉修罗化爪为掌,在铁棍上一按,身子上升数尺。同时又使出千斤坠的功夫来。
他两只脚踩在铁棍之上,犹带着千钧之力。下方乞丐双臂颤抖,脸色酡红,额头上得沁出豆大的汗珠,显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他两条腿慢慢弯曲起来。
玉修罗双目紧闭,单掌竖在胸前,口中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听他言下之意非要将这小丐送到西天见如来方肯罢休。萧云帆看在眼中暗道:“这和尚恁的了得。瞧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没想到武功竟如此神妙。千斤坠的功夫我以前也会,使将出来也做不到他这般潇洒。可惜这人是邪魔外道,纵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不过用来欺凌弱小。一念至此,心中对他敬佩之情又化为厌恶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