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沉晨正在一处小山坡上,其实也不算小山坡,就是个土包,离地面不到二米,骑在马背上,视野会稍微宽阔一点,然后指挥士兵们列阵,缓缓向前压进。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远处任峻军中有一名长袍飘飘的中年男子骑马而来,片刻后抵达了沟渠对岸,距离他的军队已经不足百米。
这个距离已经是箭失的最大射程范围内,可以说那人已经处于极为危险的范畴。
“去看看。”
沉晨让沉桃去看看情况。
沉桃立即骑马疾驰过去,喝道:“汝是何人?”
荀或拱手说道:“在下荀或,添为尚书令,想求见沉将军。”
尚书令?
沉桃知道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嘿嘿一笑,转头就回去禀报。
过了片刻,沉晨得知荀或亲自来阵前,颇为惊讶,但自忖一个文人也不用怕他,于是纵马过来,双方隔着沟渠,距离约七八米之处。
“荀令君?”
沉晨打量着荀或,他穿着宽大的黑色长袍,头戴侧注冠,面目儒雅,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沉将军。”
荀或在马背上拱手行礼,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道:“将军少年英雄,令人钦佩呀。”
沉晨说道:“我知道令君是来劝我的,或者也是来拖延时间的,但请回吧。曹操精锐俱在北方防御袁绍,我不会放过这个奉迎天子的机会。”
荀或稍微思索了一下说道:“但将军可知道,若是曹公败了,袁绍南下,以他的兵马,恐怕刘景升之流,根本无法抵挡,届时你就算奉迎天子去了南方,也不可能守得住荆州。难道你真要眼睁睁地看着汉室破灭,天下归袁吗?”
不愧是三国有名的战略家,他一上来没有跟沉晨谈什么人生观价值观,而是只谈利益。
曹操在官渡本来就命悬一线,袁绍强大的实力对他的压制几乎是全方面的,让他完全踹不过气来。
而沉晨还要在后方偷袭许都,令曹操疲于奔命,一旦曹操战败,袁绍数十万大军南下,整个关东尽归其所有。
也许不用到建安十三年,仅仅是明年或者后年,袁绍就能拥有比赤壁之战前的曹操还要强大的势力。
届时即便是沉晨带着刘协去了荆州,面对袁绍那带甲之士百万的可怕实力,恐怕也只有败亡一途,到时候天下就真的归于袁氏了。
这一点其实也是沉晨一直很犹豫的地方。
虽然他知道过两年袁绍就死了,问题是官渡之战给袁绍造成的打击太大所致。
一旦他赢了官渡之战,夺得了整个关东,没有那次打击,万一多活几年,对于眼下的局势确实是个灾难。
所以不可否认的是,荀或说得是对的,从战略的角度上来讲,北方一定不能统一,既不能曹操赢,也绝不能让袁绍赢,最好大家两败俱伤。
但还有一个问题就在于,曹操作为君主来说,能力显然是比袁绍强得太多。
反观若北方是袁绍做主,他的个人能力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强,实力越大他越弱,并且即便是多活两年,以他几个儿子的能力,也远逊色于曹丕等人,事情或许未有转机。
因此沉晨沉吟片刻,说道:“令君说得确实不错,这个担忧我也曾经想过,可相比于袁绍,曹操雄才大略,威胁更大,我更愿意看到袁绍在北方。”
荀或苦笑道:“跟你这样聪明的人说话,很难呀。我去过袁绍那里,他的才能确实不如曹公,因而你或许说得也是对的。不过请你为天子想一想,至少曹公还奉迎天子,一旦袁绍得了北方,恐怕会称帝。”
“令君以为曹操不会吗?”
沉晨冷笑道:“曹操只是现在不敢称帝罢了,若他击败了袁绍,得了北方,称公,称王,即便是不能称帝,也可以杀光汉臣,为将来儿子登基铺路,曹操的野心,我不相信令君不知。”
“我不知。”
荀或摇摇头道:“我只知道,在天子罹难之际,是曹公奉迎了陛下。若无曹公,汉室江山已颓败,因而我会辅左曹公,待天下清明之时,亦能还政于国家。”
“好想法。”
沉晨点点头,感叹道:“至少你也是一位愿意为大汉江山而努力的人呀,可惜了,你的道路终究是错误的。”
荀或便问他道:“那在沉将军眼中,什么样的道路才是对的呢?”
“自然是铲除曹操袁绍之流。”
沉晨毫不犹豫地道:“天下为祸者都是这些诸侯,将这些诸侯杀个干净,还人间一片晴朗的天空,才能够让大汉重新屹立于世间。”
“这样的话,将军与曹公袁绍何异呢?”
荀或提出疑惑:“将军所谓奉迎天子,口中说着匡扶社稷,做的却是与曹公袁绍他们一样的事情,谁又能保证将来天下会不会归“沉”呢?”
沉晨咧嘴一笑,指着自己道:“我不一样。”
“有何不同?”
荀或问。
沉晨说:“我不吃人,也不屠城。我知道人和禽兽的区别,也知道民间疾苦,所以我会坚定地按照我的想法去做,履行我“知行合一”的理念,努力建造一个没有饥饿,没有贫穷,没有战乱的国家!”
荀或笑了笑,称赞道:“将军志向高远,令人钦佩。但这般国家,真的会存在吗?”
“令君觉得不存在,是因为眼前的世界太小。”
沉晨说道:“治国的办法圣人早已经道尽,可世间的人还是不懂得这些道理。就好像令君只觉得曹操才是匡扶大汉的人,却不知道,这世间良善有才能的人无数,为何不能找一个这样的人,而要找一个残暴的人呢?”
荀或摇摇头道:“我不觉得将军是对的,曹公已经或许做过一些错事,但现在已经改变了。他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很多事情也只能这样去做,否则的话,他亦只能败亡。”
“的确如此,这一点我无话可说。”
沉晨说道:“可你也必须要承认,其实他在徐州屠戮生民本就不应该,难道徐州数十万百姓,也会阻碍他的生死存亡吗?”
这就是曹操最大的问题。
他屠徐州两个理由,一个是为父报仇,另外一个是震慑陶谦。
或许里面还有其它隐性战略,比如劫掠粮草,还有把下邳打造成无人区,防止袁术北上夺取徐州。
但不管哪个理由,其实都不是非屠徐州不可。如劫掠粮草,他当时杀了徐州二十万人,回去和吕布仅仅相持百日就没粮了,说明他杀的二十万人根本没为他带来多少粮食。
而且当时他可不知道后方陈宫张邈会叛变,如果吕布不来的话,以兖州供养粮草,曹操本身是不缺粮食的,因此这一条根本不是他屠杀徐州的理由。
说到底,还是因为曹操个人内心的残暴,不把百姓的命当命导致。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曹操根本不在乎底层,只在乎手中权力。
荀或沉默片刻,说道:“那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看来令君也不是个贤良的人。”
沉晨有些失望。
荀或素来注重清名,立即道:“君为何有此之说?”
沉晨突然问道:“令君,人生苦吗?”
荀或一愣,十分诧异沉晨忽然这样询问,但既然他愿意拖时间,自己也何乐而不为,于是点点头道:“苦。”
“令君也苦吗?”
沉晨说道:“我听闻荀氏在颍川乃是望族,宗族田产何止数万,奴仆成群,车马簇拥,令君一出生就锦衣玉食,不用为吃喝发愁,为何还是会觉得苦呢?”
荀或苦笑道:“乱世人为草芥,不管公卿士族还是黎民百姓,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刀下之鬼,又何来的不苦?”
“是啊。”
沉晨叹息道:“人生当真是苦,黎民百姓生存艰难,时常遭到那些诸侯劫掠,还有惨死的可能。上天也对万民不体恤,世家大族将百姓视为草芥,又有像荀令君这样的人助纣为虐,而没有一个像太公望这样的人站出来,万民何其苦也。”
荀或眉头皱了起来,说道:“我如何助纣为虐?”
沉晨说道:“人的地位或许有高下之分,但在作为“人”这一点上,人应该是平等的。我与你一样,都是“人”,一样的会说话,会吃饭,会走路,懂礼义廉耻,令君,你觉得我是说的是对的吗?”
“不对。”
荀或说道:“贵贱有别,尊卑有序.....”
他还未说完,沉晨就打断道:“令君,我想你搞错了,我说的是地位有贵贱尊卑,但人,你我都是人。抛开地位不谈,我们是不是都是人。亦或者,你认为哪些人不算人,请你指出来。”
“这......”
荀或遇到这样的逻辑问题,一时间有些诧异,但片刻后还是点点头道:“是,我们都是“人”。”
沉晨就道:“汝先祖荀子说,“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笑,亦二足而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
“我却认为,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他们懂得思考,懂得礼义廉耻,懂得用修身来提高自己的品德,这才与禽兽区分开来。”
“从本质上来说,不管是天子还是某个贱民,他们都是人。但区别在于,天子生得好,出生在了皇家,所以他是天子。而贱民出生在了贱民家,为了一日两餐而艰难地活着,即便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力气。”
“令君出生于豪门大族,不愁温饱,不知道黎民疾苦。曹操屠徐州数十万生民,在令君眼中,亦不过是个数字。却不知道他们以前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曾经亦有过欢笑。”
“当人为了一己私欲如此屠戮同胞的时候,他就已经毫无礼义廉耻,跟一只会思考的禽兽没什么区别,在我眼中,曹操就是一只充满兽欲的禽兽。”
“我今日来到许都城外,就是想问问那些人,可有把那些百姓当做人看?可到了这里,见到了令君,却令我很失望。”
“因为我只看到令君不以为耻,反而为曹操张目,这是因为在令君眼中,曹操杀的那些百姓不算是人。所以令君竭尽全力在为维护曹操,现在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跟我说,曹公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想问问令君,如果徐州被屠杀的生民当中有令君的亲人,有令君的手足兄弟,有令君的朋友,令君还能够像现在这样轻描澹写地说一句,曹公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令君出生于世家豪门,地位高高在上,不用担心吃穿,也不用担心被人屠戮,走到哪里都有人尊敬,会被人当贤良般对待罢了。”
“可是那些与令君一样的“人”,本来只是普普通通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挥舞着锄头,艰难地恳求着一日温饱。却被像曹操这样的人肆意杀戮,又有像令君这般内心丑陋之辈辅左,他们何其悲耶?汝何其虚伪!”
说到最后,沉晨已经是怒而喝道:“人都说“城虽破,尤死而已。玉可碎而不可毁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陨名可垂于竹帛也,有何惧哉”。尔这等助纣为虐之辈,也配留有清名?”
“唉。”
荀或长叹了一口气,向着沉晨拱手一礼:“将军,或告退。”
曹操屠城,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儒士,都没法来反驳沉晨的话。
包括荀或自己,也是因为汉室天子在许都,不得已才一直为曹操效力。
如果不是为了汉室江山的话,那么将来曹操称魏公的时候,他就不可能站出来反对。
以他为曹操鞠躬尽瘁二十多年的地位,如果学那些世家大族,在曹丕篡汉的时候劝进一下,荀氏在曹魏的地位,绝对不比夏侯氏低。
因此荀或是一个有良知的人,面对沉晨的指责,指责他为一个残暴的禽兽效力,他就没办法厚颜无耻地来辩解。
所以他只能选择挨骂,然后告退。
看着荀或离开的身影,沉晨没有再说什么了,他知道荀或或许是一个道德君子,但这种道德君子,不是对黎民百姓,而是在对汉室江山的尽忠。
作为后世人,沉晨从来都不会在意什么天子皇帝,他同样也是底层平民出身,看得太多古代百姓的痛苦,只想为百姓作主。
如果不是因为必须要竖起汉室大旗这杠大义,没办法像辛亥革命一般推翻封建制度的话,沉晨早就反了。
而荀或只想着他的汉室江山,而现在最有可能匡扶汉室的,就是曹操。
因此他只会站在曹操这边。
沉晨则心中有万民,希望建立起一个人人平等,人人有衣穿,有饭吃的世界,或许这个道路会极为漫长,但至少也要在这条道路上努力。
所以他跟荀或之间,注定不是一路人。
“杀!”
沉晨举起手中的环首刀,高喊道:“迎天子,奉公卿。直捣许都,匡扶社稷。抗曹贼,救万民!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杀!”
身后大军,爆发出惊天怒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