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高务实的祈祷多多少少有点效果,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事情的发展还算比较顺利。近在归化城的戚继光最先得到消息,开始从归化撤兵南下,打算去延庆州护卫经略行辕。
不过,据说钟金哈屯有些忐忑不安,亲自为戚继光送行不说,还询问戚司令是不是高经略对土默特方面——或者是对她个人有什么不满,否则为何他明明近在咫尺了也不肯入归化城来,让她有机会能尽一尽地主之谊。
其实站在戚继光的角度而言,回答这个问题是不太合适的。高务实提前回京一事主要是从朝廷内部的政治问题考量,而这种事显然并不方便对钟金哈屯实话实说。
可如果要帮高务实另外找个理由开脱,也不太方便。戚继光作为高经略麾下的一名武将,说得好、符合高务实的心意也就罢了,万一不合高务实的心意,把就有越俎代庖之嫌,纯属吃力不讨好。
那么,干脆不说或者推说自己不知情呢?可倒是可以,但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主意。钟金哈屯在土默特政治体系内虽然有强烈的护犊思想,但站在大明的战略层面来看,她却是一位坚定的亲明派,肯定属于自己人,因此不能表现出把人家当外人看的态度。
戚继光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下道:“王妃多虑了,经台不来归化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王爷不在而已。”
钟金哈屯愕然道:“这却是何道理,戚司令可否明示?”
戚继光知道蒙古人在这方面远不如中原规矩多,只好解释道:“王爷与经台二十年前便以兄弟相称,额尔德木图王子又拜了经台为师,故经台与王妃其实便是叔嫂关系了。如此,按照我汉人习俗,兄长不在家则叔嫂不同屋。经台此番过归化城而不入,戚某以为便或虑及此忌。”
钟金哈屯果然面现异色,蹙眉道:“这道理在天朝或是应当,可此处既是蒙疆,自当以蒙古习俗为准。且不说蒙古无此规矩,即便是有,经台也不受此规约束呀——他是明王菩萨转世身,漫说只于奴家会晤于城中,即便是夜处同屋,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说到此处,钟金哈屯顿了一顿,忽然略一扬眉,认真地补充道:“即便是大……王,也不会多说半句。”
这可能就是思想差异了,钟金哈屯说得很自然,戚继光却反而颇为尴尬,顾左右而言他道:“啊,呵呵……对了,戚某此去之后,城中尚有许多事情要有劳王妃处置。尤其是李总戎追敌已远,颇仰归化补给,届时还请王妃多多照拂。”
“戚司令放心,此乃奴家当为,定是要尽心竭力的。”钟金哈屯抿嘴一笑,然后眼珠一转,又道:“说到照拂,奴家也有一事想要拜托戚司令呢。”
戚继光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道:“王妃请讲。”
钟金哈屯道:“说来汗颜,我儿布塔施里不明事理,去年犯下些错,颇惹王爷生气。奴家想着若有经台从中美言一二,我儿必无虑也。因此奴家便想,让我儿趁此机会携些谢礼去拜见经台,也好求经台指点他一番,还请戚司令能带他同往延庆,未知戚司令这边可还方便?”
原来只是顺便带她儿子走一趟,戚继光心下松了口气,颔首笑道:“此事不难,但不知王子此行有多少随员?”
“不多,数百而已。”钟金哈屯嫣然一笑:“本来还可以更少一些,但他归来之时却无大明天兵同行,因此还是得带些人手,望戚司令见谅。”
戚继光倒是能见谅的,毕竟禁卫军六万多人,多个几百人根本没有影响,因此微笑应下:“王妃言重了,此小事耳,戚某敢不从命?不过戚某此行须得加急,便请王妃唤王子速来同行吧。”
“好。”钟金哈屯果然爽快,伸手拍了拍掌,后方便有布塔施里纵马而出,快到戚继光马前时又忽然翻身下马,几乎毫无停滞地变成了一个单膝跪地的姿态,学着汉人的抱拳礼朝戚继光行了一礼,口中大声道:“蛮荒晚辈布塔施里见过戚帅老大人。”
此时的汉人一般很少胡乱称人“大人”,但蒙古人嘛……可以通融一些,而且布塔施里这个举动明显是故意为了展示低姿态才有的,戚继光虽然有些纳闷,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笑着伸手虚抬:“王子切勿如此多礼,以免坏了规矩。”
所谓规矩,自然是大明的封爵制度。把汉那吉可是大明的顺义王,布塔施里虽然只是他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从血缘而言反而是他叔叔,因为布塔施里的父亲是俺答汗,而俺答汗是把汉那吉的爷爷,这里的问题出在布塔施里他娘钟金哈屯依蒙古规矩改嫁给了把汉那吉——但大明一贯把名义看得极重,布塔施里的王子身份是无疑的。
戚继光位高权重,但并未封爵,一位王子怎能向他跪拜呢,显然与礼不符,因此戚继光有此一说。不过戚继光看来也不是真的很在意,为什么呢?这又比较复杂,原因大致在于“王子”本身不属于爵位,尤其不属于册封外藩的正式爵位。
换句话说,此时的土默特,也就是“大明金国”只有三个人是在大明“注册在案”的法定爵位持有者。这三个人分别是:顺义王孛儿只斤·把汉那吉,忠顺夫人奇喇古特·钟金(奇喇古特为部落名,也是她的姓氏),顺义王世子孛儿只斤·额尔德木图。
除了他们三位,其余各种王子、公主什么的,都只是习惯称呼,大明这边是没有真正册封的,正式来讲当然也就不算数。
这里还有一点要说明的就是,“顺义王世子”这个称号在原本的历史上并不存在,这一世界里是由于高务实的干涉而添加的。
至于添加的原因倒很简单:把汉那吉将额尔德木图送到高务实门下,高务实为了确保土默特的权力继承不会出现意外,因此提议皇帝按照大明的习惯先给土默特定下继承者。
皇帝自是欣然应允,因为这件事办下来就相当于大明拥有了册封土默特首领的实际权力——这也就意味着顺义王从此可以看做是真正的大明外藩王爷了,意义堪称巨大。
言归正传,这一次布塔施里没玩任何出格的花招,戚继光让他起身他就起身,客气了几句让他带队入列,他就带队入列,表现得就像戚继光麾下一员,让戚继光暗中放了些心。
不过,待戚继光与钟金哈屯道别,率部快速向南而去不久,布塔施里却在休息时给戚继光呈上了不少礼物,其中包括四匹极品乌珠穆沁马,然后告知了戚继光一件让他目瞪口呆的事。
布塔施里坦然承认,说他这次南下不止是给高务实送礼,还带来了钟金哈屯的亲笔信,请求高务实收他为门下弟子。到了此时,戚继光才知道自己居然被钟金哈屯“算计”了。
可怜戚大帅一生百战不败,却老是吃女人的亏——在家搞不定自己夫人,在外居然还被顺义王的忠顺夫人给坑,简直让他欲哭无泪。
想想看,布塔施里要拜师高务实,人却是他戚继光带过去的,就算戚继光老老实实去和高务实说起真实情况,高务实也难免怀疑其中可能“别有隐情”。
拜师在大明本来是很常见的事,然而布塔施里的问题比较特殊。钟金哈屯虽然已经是把汉那吉的哈屯,但她手里那笔俺答汗留下的“遗产”一直相对独立,始终由她掌控而非把汉那吉掌控。
因此,把汉那吉和她的婚姻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政治联盟,双方大致上是联合的,但钟金哈屯拥有很大的独立权。布塔施里去年之所以总和额尔德木图别苗头,其中就有不少野心蕴含其中。谷
戚继光不由得有些头大,觉得自己搞不好给经台带来了一个大麻烦,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破坏经台和顺义王父子之间原本极其亲密的关系。
数日之后,戚继光率部入关,抵达延庆州。他第一时间便去拜见了高务实,并首先报告了这件事,同时向经略请罪。
高务实一开始果然吃了一惊,眉头大皱。不过,戚继光发现他思索了片刻之后,眉头就渐渐舒展开来。
戚司令正疑惑,高务实已经轻笑一声,反过来安慰他道:“戚司令不必过虑,此事若能妥善处置,倒也可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戚继光忙问经台有何妙策,但高务实却没着急回答,反而道:“看来我这经略行辕还要在延庆州多停几日了。”
他见戚继光一脸茫然,笑道:“前几日顺义王已经受命班师回归化,和林那边交给了额尔德木图率领部分西哨兵马以及另一些鄂尔多斯兵马暂时驻守。”
戚继光只是“哦?”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高务实的话显然还没说完。
果然,高务实又接着道:“顺义王在给我的回信中提到了一件事,非常认真、诚恳地希望我能帮忙解决。”
这倒引起了戚继光的兴趣,问道:“却是何事?”
“换印。”高务实撇了撇嘴,轻轻摇头道:“顺义王说,他很早就发现自己获授的王印规格有误,乃是镀金铜印,与礼不符。然而此前他派人交涉,却被边臣搪塞了过去。他当时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心里多少还是不高兴的,因此总想着再立新功,以便换上一个合符礼仪的镀金银印。”
这事戚继光也是头一回听说,诧异道:“王爵岂有镀金铜印之礼?此印……咳,经台,恕末将斗胆相询:究竟是尚宝司制造失误,还是朝廷刻意为之?”
高务实略微沉默了一下。其实也难怪戚继光会疑惑,并且说“王爵岂有镀金铜印之礼”,实在是这件事朝廷干得有些不地道。
事情是这样的:俺答初封顺义王时有册、有诏,但就是没有王印。《武功录》中对此有载:“使太史奉金册,封俺答为顺义王,赐之诏。”——你看,有册有诏但无印,这种关键礼仪方面的记载不可能是书者疏漏,只能是真的没有。
其实当时王崇古在拟定封贡事宜时,是确定俺答封王,给镀金银印的,但奇怪的是隆庆五年册封时却并未颁给。故次年五月,王崇古还为俺答汗请乞四事,其一即为“请王印,如先朝忠顺王例”。
于是,兵部会同户、礼二部计议,认为:“顺义王印宜如崇古议铸给,凡表章俱用印恭进。”隆庆帝那边也很快批复,允准了。但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这一次给印的决定仍然没有执行。
到了万历元年四月,顺义王俺答汗再次“请给印荣示诸部”,礼部“议依本王封号,铸给镀金银印一颗,差官赍送总督官处听俺答祗领”。这样,在封王两年后,俺答汗才得到顺义王印。
本来,依据上述记载,大明朝廷议定颁发的顺义王印的确是和当年哈密忠顺王印一样的镀金银印。但是当时的边臣、同为实学派的新任宣大总督郑洛却把一件事写进了他的《抚夷纪略》中,题目为《答原封王印不系金》。
相关内容摘录如下:(夷使)又云,前日中国封顺义王说是金印,今日久露是铜,顺义要缴还换金印,且原系金,却是铜,请罪抵换者。
余即笑骂云:“愚达子,再休言为天下笑。世间哪有金铸印,金即贵重称耳。”乃自举所束金带云:“如我是大臣,束金带,极尊贵,你看此带却是铜。此带我若用金造便费金几何,只是从来都以铜带称金带耳。代王印,也是铜。我总督三镇,古来说挂金印,今看也是铜。尔亟回与王说,勿再言令人笑你不省事。”虏使相顾首肯唯唯。
是时,虏方以铜印挟持为得计事,余不及思,即随口应答,故虏使即隽无词。若一经思想,或争辩原系金印,则虏得执词难我,无以应之矣。
这段记载看似说了个笑话,其实大有问题!
大明朝廷宣称且被蒙古视为金印的顺义王印,实际上居然是镀金铜印。为此,俺答汗专门派遣使臣与大明宣大总督郑洛进行交涉,要求换给金印,并对责任人治罪,然后被郑洛“巧妙”应付过去。
这里的问题在于,顺义王印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高务实可是编纂过万历版《明会典》的,这些制度他熟悉得很:亲王为金册、龟纽金印;郡王为镀金银册、银印;百官一品、二品直纽银印;三品以下为铜印;将军印为虎纽银印;总制、总督、巡抚并镇守等为直纽铜关防。
而外国王印则分三等:金印、镀金银印、银印。其中在明朝颁给的外国王印中,高丽为龟纽金印;吐蕃白蔺王驼纽金印;安南、占城为驼纽镀金银印。
永乐时颁给蒙古的王印中,顺宁王、和宁王、瓦剌三王为金印,其中顺宁王印为驼纽金印;哈密忠顺王印则为镀金银印。由此可见,金、银、铜那是有明确区分的。那么,郑洛所言确实是“随口应答”,因为王印中其实根本没有镀金铜印这一档。
因此,若依外国藩王印,顺义王印至少应该是镀金银印;若依亲王和百官印制,则顺义王印也应是镀金银印或银印。
然而,大明朝廷实际颁授给俺答汗的却是镀金铜印。这金印变铜印,中间究竟是朝廷有意通过降低印制来降低顺义王的规格、级别,还是经手理事者随意的私自抵换,在原历史中一直都是个封存在历史烟尘之中的未解之谜。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这一世的高务实却很清楚其中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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