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溪?”
高务实是在兵部衙门得知申元辅今天的上疏的,彼时他正在和前来讨论禁卫军军饷支给问题的戚继光议事,忽然被梁梦龙请了过去,梁梦龙便告诉他申时行今天的上疏举荐一事。
看着一脸慎重的梁梦龙,高务实忽然笑了起来。
梁梦龙诧异道:“求真,何故发笑?”
高务实一脸轻松地笑道:“我笑申长洲(注:申时行籍贯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病急乱投医,眼看得咱们要提前把王太仓回朝的路给截了,居然不先想着如何确保王太仓能够顺利回朝,反而‘虑胜先虑败’,打算把赵兰溪先弄回神京再说。”
但梁梦龙还没有从中发觉申时行这个做法有什么问题,甚至觉得……这样做难道不是很稳健么?
“虑胜先虑败,申瑶泉这个做法有何不妥?”
高务实摇头道:“虑胜先虑败本身并无不妥,但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时机去做,效果是大不相同的,如申元辅此番的时机就挑得很不恰当。”
他稍稍一顿,道:“潘新昌此次之事,明眼人都知道是代人受过,按理说申元辅应该大力搭救才对,既可以显示他关心同僚,是一位可靠的首辅,同时又可以千金买马骨,为他心学一派乃至于他个人挣个好名声。
可申元辅倒好,不仅没有出来申救,反而继续推行此前的计划,急于给他自己找帮手。只不过是稍稍变换了一下先后顺序,将王太仓回朝一事往后挪了挪,而将赵兰溪北调之事提前。
如此做法,不仅会让潘新昌后悔不迭,而且难免让旁人齿冷,这对他申元辅有什么好处呢?更何况他挑的是赵兰溪,而赵兰溪此人……呵呵。”
前面的意思,梁梦龙听懂了,不过赵志皋有什么问题?
“赵兰溪怎么了?”他问道。
高务实稍稍扬眉:“倘他日申长洲去位而以赵兰溪代之,则心学一派必为我实学一派力压之。”
“哦?何以见得?”梁梦龙有些诧异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高务实当然不能告诉他说这是“历史已经证明”赵志皋这人“软而懦”,只能道:“鸣泉公在翰林院为时颇短,似乎只有馆学一段时间?”
梁梦龙点了点头,答道:“不错,我庶吉士散馆之后便去做了兵科给事中,在翰林院的时间很短。”
高务实笑道:“而且鸣泉公馆学颇早,是以不知赵兰溪在翰林院时,曾有人给他取过一个绰号,叫做‘赵阿婆’。”
梁梦龙一愣,继而皱眉道:“堂堂翰林院,怎会有人如此讥讽同僚?”
咦,你的思路有问题啊大司马!
高务实不接这个茬,只是微笑着摇头,道:“晚生在翰林院时日也不长,为何会有此番情形,倒也不太清楚……不过,鸣泉公难道不觉得,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赵兰溪此人缺乏魄力和手腕么?”
梁梦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高务实关注的重点是这个。
“原来如此。”他沉吟着点了点头,缓缓地道:“常言说得好,名字或会取错,绰号却难失真。看来赵兰溪此人在外界传言中的‘老成持重’,只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辞罢了。倘是如此,让他回京倒是没什么大不了。”
“正是。”高务实点头道:“别说他回京只不过做个吏部侍郎,就算过几年让他入阁,晚生也并不过于担心。因此申元辅此举,在晚生看来并无什么意义,反倒是可能给我等防止王太仓回朝又创造了一些机会。”
梁梦龙暂时没接这个茬,反而笑问道:“一个吏部右侍郎让出去你或许不怕,可要是将来让他接任了吏部尚书呢?”
高务实倒没有表示吏部尚书也无所谓——那真的有所谓,很有所谓。
他沉吟了一下,摇头道:“吏部尚书自然不能轻易让出去,只不过那也得看情况,要看对方拿什么来换,以及是谁来做这个天官——若是让赵兰溪来做,那还是可以谈的,但倘若他们要让王太仓来做,那就没得谈了。”
王锡爵比赵志皋硬气十倍,让他做吏部尚书,那实学派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尤其是万一还赶上京察之年,非得被王锡爵整死一大波人不可。
梁梦龙点了点头,又道:“这么说,赵兰溪北调一事咱们可以默认了,不过说起来,我还是觉得拿一个吏部右侍郎去换刑部左侍郎……似乎并不太划算,尤其是现在的天官也不能算咱们的人。”
“鸣泉公是担心吏部失控?”高务实问道。
梁梦龙并不否认,微微点头:“我知杨天官历官宣、大、晋、陕多年,与凤磐公也素来交好,但是求真,今时毕竟不同往日……”
高务实摇头道:“梦山公三辞本兼各官回乡赡养老母,前后相加足有十余年,前次若非元辅(指张四维)再三相邀,只怕他都不肯再入朝为官了。这样的人……晚生以为至少不会被人收买了去。”
杨巍也是著名的孝子,曾经在仕途顺遂的时候三次辞官回乡照料母亲,最后其母亲以超过百岁高龄才安详离世,使他极得世人称赞。前次张四维就是因为他老母去世三年已满,才亲自修书多次与他,请他出山,他才受邀回朝出任吏部尚书的。
高务实从各个方面——包括他的任官经历等——仔细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杨巍或许不是正经的实学派,但他从实际意义上来说,是免不了一个“晋党”标签的。
既然肯定被外人划为晋党,那和直接划为实学派也就相差不大了,毕竟现在的晋党和历史上的晋党已经完全不同,算是整体加入了以高党为核心的实学派一系。
因此,杨巍看似中立,不群不党,但其实绝对是站在实学派立场上的伪中立。
梁梦龙是张居正的门生出身,对于晋党的这些“旧闻”不是特别了解,但既然高务实如此肯定,他也只好选择相信。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问道:“申长洲的这个交换,咱们可以答应下来,不过潘新昌的事接下去该怎样?要不要趁申长洲对他不管不顾的机会,再把他拉过来,也好让王太仓即便回朝,也没有机会入阁?”
这个嘛,要做倒是可以做的,不过高务实却不打算这样办。
高务实摇了摇头:“这次情况与过去不同,潘新昌的劾免,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为何?”梁梦龙问道。按照梁梦龙对高务实的了解,他觉得高务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是用一种生意人的态度来行事,生意人是什么态度?态度就是只要利益到位,没什么不能谈的。
打垮潘新昌或许不难,但打垮他之后,实学派似乎也未见得能捞到什么实际利益。按照梁梦龙对高务实的了解来看,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够稳住潘新昌,甚至把他拉拢过来,利益应该更大,高务实应该不会拒绝才对。
但高务实却道:“此前晚生便说过,这一次对付潘新昌,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让心学一派的人知道,咱们就算现在没有了首辅压阵,却也一样不可欺、不可辱。这就意味着,这一次不能随便妥协,一定要打出声威来。”
他顿了一顿,微微眯起眼睛:“况且,我料申元辅此次之所以不救潘新昌,多半是想掂量一下我的斤两。呵呵,我这位座师倒也是个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了解一下,下一次做好准备再来一战吧。”
梁梦龙当然不会傻到把这番话完全当真,他可不信高务实真是想要把底牌都亮出来给申时行看个明白,然后跟他堂堂正正一战。
这哪是高务实的风格?
梁梦龙有十足的把握,高务实所谓的“让他了解一下”,绝对是计算好了的,所有能让申时行了解到的东西,都是他希望申时行能够了解的。
这些东西,或许是真,或许是假,或许是真假参半,但那都不重要。
至于原因,梁梦龙当然也猜不得那么具体,但大致上来说总逃不了“挖坑”二字。
他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接下去该谁来上疏论劾他了?是不是该换一位够分量的重臣了?”
高务实笑了起来,点头道:“鸣泉公所言极是……这次论劾他的人,足够分量。”
梁梦龙微微挑眉:“是哪位?”
高务实道:“确庵公。”
“呀!”梁梦龙惊讶道:“魏确庵远在南京,你这么快便联系到他,甚至能上疏论劾潘新昌了?”
高务实心道:那当然,你该不会以为我真是等到重阳大会那天议论完,这才开始执行计划的吧?前头那段时间我难道全在睡大觉?
他笑了笑,没有解释这其中的细节,只是道:“确庵公前次因为丁忧,回朝的时机不太好,朝中没有了空缺,只好去南京做个南京户部尚书,这次却是碰巧了。他前段时间调查应天、浙江等地的赋税情况,发现有些地方的经济发展极好,但赋税却低得让人目瞪口呆,因此就顺便查了一下当地的一些事,结果便发现了不少弊案……”
高务实这番话,梁梦龙显然也不会全信。比如魏学曾做了南京户部尚书之后调查应天、浙江的赋税情况,这或许是真的,但他“碰巧”查到某些弊案就很不对劲——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碰巧?
梁梦龙觉得,极有可能这“碰巧”完全就是高务实安排或者授意魏学曾的。
至于原因么……浙江海商又不是今天才跟京华作对,包括应天的大商人们在内,他们明里暗里抵制京华的“入侵”至少得有十年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次刘守有的事情,就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而江浙大商人们既然视京华为仇寇,京华又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说不定早就在搜集他们的罪证了。
其实梁梦龙的猜想基本属实,不过他高看了高务实的精力。
自从金榜题名以来,这几年高务实一直在忙,根本空不出手来针对东南商帮搞多少反制。
京华真正开始调查应天、浙江等地的大商人,还是前次吴兑携其子吴逊和高务实一番谈话之后才出现的。而负责这件事的人,也正是京华宁波港同管吴逊。
次日一早,通政司按例整理好各地、各衙门送来的奏疏递呈内阁。申时行申元辅早早就来当值,在自己的值房之中一边喝着肯定是真品的西湖龙井,一边开始审阅各类奏疏。
看了没一会儿,写了几道票拟,翻开下一本奏疏时忽然面色一僵,随即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这本奏疏的抬头写着《劾大学士潘晟并请加宁波等地粮赋亦或提高商税税率疏》。
弹劾潘晟和在宁波等地加税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
申时行还没看正文就猜到这道疏文极不寻常,他立刻看了一眼上疏之人,结果赫然写着“南京户部尚书臣魏学曾”!
申时行倒抽一口凉气——魏学曾远在南京,怎么这么快就上疏弹劾潘晟了?这不可能是凑巧啊!
再一看正文内容,申时行的脸色越发难看,很快便面沉如水。
魏学曾在奏疏里表示,他在调查应天、浙江等地田赋、商税等情况时发现,如宁波等地明明民间十分富庶,但田赋收得极低,而商税(不包括港口)的比例则低得可怜。
以宁波为例,如今朝廷最大的一笔收入居然是当地的几个私港。但私港所纳的关税恐怕也有很大的问题:单个私港规模最大的京华宁波港一年上缴的关税高达两万七千两,而宁波其他几个私港加起来,论规模是京华宁波港的两倍多,可上缴的赋税反而只有一万九千多两。
大明朝的关税,现在所执行的是当初高务实给高拱建议的那套办法,也就是不管货物,只按船只大小来论。所以京华宁波港既然规模相对其他私港的总和要小,那么按理说纳税也应该更少才对,为何现在京华每年缴税两万七千两,其他私港加起来却还比京华少了八千两?
至于这件事怎么又和潘晟挂钩了呢?这个简单:魏学曾查到,潘晟的侄儿潘益忽然成了某处私港的大东家。
看到此处,申时行立刻坐立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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