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小弟现在可真是服了大嫂的手段。”根据京华内部的新规定,“轮流述职”的安南六镇总领高务勤,此刻正一脸慨叹地在自家大哥面前说起黄芷汀在暹罗展现出来的能力。
“不知兄长可有细看那份《京华十九条》,那可真是比《京华十六条》还狠。用兄长你的话说,那就是个‘威力加强版’!不瞒兄长说,当时小弟在金港,拿到条约文本的时候都惊呆了——你说这暹罗王国现在到底还存不存在啊?”
高务实在自己这位嫡亲三弟面前还是没有什么架子的,微笑着道:“南疆的事情,我已全权交给你嫂嫂处置了,那份文本倒是送来了一份,但你嫂嫂还没有正式来信说明,因此我也没有细看。你既然看过,还如此震惊,倒不如替愚兄分析分析,看看究竟是如何了得?”
“成!”高务勤倒还真是兴致勃勃,从怀里掏出一道条陈打开来,走到高务实身边,一边躬起腰把条陈拿给高务实看,一边指着上头的文字来说明。
“这个《十九条》肯定是以《十六条》为蓝本的,这不必多说了,看这开头就知道,几乎一字不易。”
高务实轻轻点头:“嗯。”
“但是这第一条就已经展现出了‘加强版’的厉害,原本《十六条》的第一条写着‘安南都统司允诺,自本条约签署之日起,京华集团即成为安南都统司政策顾问集团,安南都统司一应军民各政,均许京华集团派员参与并提供指导意见。’
而大嫂这个《十九条》除了把安南都统司改做暹罗王国之外,这一句话整体照抄,但是大嫂却在这一句后面再加了一句话:暹罗王国对京华集团所提出的指导意见将予以充分尊重,并予施行。”
高务勤伸手弹了弹那条陈,兴奋地道:“这可就厉害了,因为原先在安南,京华的‘指导意见’理论上还是可以被都统司驳回的,但将来在暹罗就不存在这种情况了。”
高务实笑着点头:“看起来是这个意思。”
第一条解释就获得了大哥的肯定,高务勤兴致更高了,但偏偏面色却严肃了不少,道:“接下的第二、三、四条,小弟以为,乃是这新条约的点睛之笔。”
“哦?如何点睛?”
高务勤道:“兄长请看,这三条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那就是关于暹罗副王——也就是王储——的指定问题。”
他的脸色越发严肃,道:“兄长也知道,此次暹罗的乱子,根源就出在此前兵败被杀的纳黎萱身上,纳黎萱正是暹罗副王。他的死,直接导致了暹罗政局不稳,继而在失去大军直接威胁的情况下出现叛乱,而如今大嫂干脆把这道门给堵了!”
“兄长你看这第二条,‘暹罗王国许诺,王国国王在指定副王(王储)之前,须告知京华集团并与京华集团取得一致’——那么咱们就不必担心再出现一个纳黎萱,一个与我们作对的暹罗副王。
但是光是如此,还是不够稳妥,因为万一无法取得一致呢?于是大嫂在下一条又给了补充:‘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之指定未获京华集团谅解并书面认可,则该次指定无效。暹罗王国可选择向京华集团申述理由,京华集团须在接受申述一年之内,派出特别调查组或谈判组与国王或国王指定的对象进行磋商、谈判。’——这就有意思了。”
高务实笑了笑:“怎么有意思了?”
“这个‘有意思’,有两个层面。第一呢,小弟以为根据这条规定,暹罗国王实际上已经丢失了指定副王的权力,因为他的指定只要没能得到我京华的同意,便是无效的。第二呢,这个调查和磋商也很有意思,看起来好像咱们给了暹罗王一个机会,但其实吧……咳,条约的看下第四条就知道,暹罗王如果真认为有机会申述,那他一定是个傻子。”
高务实微微挑眉:“是么?”
“当然,兄长你看嘛,这第三条怎么说?‘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指定申述最终未获京华集团谅解,为确保双方友谊牢不可破,国王陛下自愿将指定副王人选之权让渡予京华集团,并保证对京华集团所指定的副王人选予以全力支持。’
哈,这一条简直是图穷匕见,绕了老大一个圈子,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京华手里,一旦京华坚持不认可暹罗国王指定的副王,那么暹罗国王就自动把指定权让给了京华!换句话说,这三条规定其实说穿了就一句话:以后的暹罗副王由我京华来指定!
暹罗国王如果识相,按照咱们的意思来指定副王,那大家倒也可以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如果他暹罗国王不识相,那么对不住,这事总归是我京华说了算的,只是你暹罗国王的面子,到那时候可就难看得紧了。”
高务实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那么,你以为你大嫂为何要专门用了三条条款来规定这一权限呢?或者说,你以为你大嫂为什么非要拿到这条权限?”
高务勤被问得愣了一愣,愕然道:“刚才小弟不是说了吗?为了避免将来再出现一个纳黎萱,一个与咱们京华不对付的暹罗副王。”
“仅止于此?”高务实微微挑眉,淡淡地问道。
瞧大哥这意思,看来大嫂这么做肯定不光是考虑到这一点了?
高务勤眼珠连转,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道:“是为了确保咱们能稳稳地控制住下一任暹罗国王?”
高务实依然淡淡地道:“或许有这个意思,但我问你,就算下一任暹罗国王有无数种自己的想法,但在本条约签署之后,在暹罗王室已经失去全国军队掌控之权的情况下,他真的能威胁到京华的权威么?”
“呃,好像是不能的。”高务勤深深皱起眉头来,喃喃道:“没有军队在手,谁会听他的啊?……要造京华的反,这次暹罗三路叛军的下场就可谓是前车之鉴。兄长这边应该收到过报告,当时三路叛军加起来足有十余万人,各家号称的兵力加起来得有五十万了,而且其背后还有不少暹罗世家大族乃至小乘佛教僧侣的支持,甚至柬埔寨人都有插手其间。
但就算是这样的实力,也被大嫂轻易地逐个击破了。既然如此,那未来的暹罗国王光靠面子能够号召谁?”
高务实却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端起茶杯小饮了一口。
“兄长。”高务勤想了一会儿,依旧不太明白这其中还有什么用意,不禁求教道:“小弟想不出来了,请兄长指点。”
谁知道一项乐于指点弟弟妹妹们的大哥这次居然不肯指点了,高务实微微摇头:“想不出来就慢慢想,如果仍然想不出来,那也就不必多想了。”
这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高务勤听得一头雾水,暗道:那我到底想不想啊?
他正要继续追问,谁料高务实又半开玩笑地道:“你今个刚到京师,风尘仆仆的,想必也累了,干脆先去沐浴一番,睡个午觉。愚兄已经为你备下接风晚宴,到时候你几个在京的兄长和弟弟们都会来,你可不要精神萎靡,闹得人家还以为我这做兄长的让你做牛做马了。”
这话说得虽然亲切,但高务勤知道大兄的话是不能拒绝的,别说以大兄现在的地位、财力不是他能拒绝的,就算大兄只是常人,但既然父亲不在,长兄说的话也没他拒绝的份,当下只好起身道谢,告辞而去。
如木桩一般在旁边站着听他们兄弟说了好半天话的高陌此时出声了:“老爷,小的去给三爷指指路吧?”
高务实没说话,起身上楼去了。
高陌无声地笑了笑,又叹息着微微摇头,转身去找高务勤。
门外的高务勤当然不是自己瞎转,他当然有高家家丁引路带他去沐浴小憩,看见高陌追了上来,有些诧异道:“陌叔怎么来了?”
高陌严格来说只是高务实的随身家丁大管家,但他显然也是高务实身边最重要的下人,因此在高家的地位也就十分特殊,特殊到连高务实的嫡亲三弟见了他,也不得不尊称一声“陌叔”,不敢有些许怠慢。
“三爷客气了。”高陌摆摆手,让引路的两名家丁先退后一些,自己亲自上前引路。
“这,这如何使得……”高务勤有些措手不及,一脸地受宠若惊——他还真不是作伪,因为高陌可是掌握着京华内务部的,而这个内务部在京华体系内被很多人视为厂、卫的结合体,搞不好还包括了都察院的功能。
可以说除了高务实本人,京华内部谁看见高陌,哪怕是问心无愧的人也免不得有些紧张——人家万一要是“调查失误”,给你整个嫌疑出来,那麻烦可不小。
高务勤虽然是高务实的亲弟弟,年纪也不大,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位置在京华体系内可谓是相当重要。不知道多少人觉得他资历、威望乃至能力,可能都不够胜任这样重要的一个六镇总领,无非就是仗着血统的关系忝居此职。因此,高陌这一来,他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大哥让陌叔亲自来找他“谈话”了,表现得相当不安。
“老爷说,三爷在安南做得还不错,比他原先预计的要好一些,至少不曾犯下什么过错。”高陌也看出他的不安了,先开解了一番,半开玩笑地道:“老爷说,他原本以为三爷会给他闯下些不大不小的祸事,他甚至都已经做好帮三爷善后的准备了,呵呵……但事实证明,三爷的表现还是超过预期的,老爷也比较满意。”
高陌这话大半是真的,因为高务实之前对高务勤的期望值的确很低,而高务勤的表现……用高陌的话说就是“至少没犯什么错”,大抵还算过得去。
至于“比较满意”,那就是高陌的安慰之言了,高务实可没有说过这话。高务实的原话是:“无功无过,凑合吧”。
高务勤一听这话,很是松了口气,连忙道:“多谢陌叔替我在兄长面前美言,此番回京述职大概能留个十天半月,等得了空,一定请陌叔喝酒。”
有没有美言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说一定要这么说。高务勤在安南这两三年,看来也不是白呆的,还真是进步不小。
高陌倒没回应他这句客套话,而是直接切入正题,道:“对了,三爷,您是真没想过夫人为何要在暹罗副王的指定上面花这么大的工夫么?”
高务勤心中满是错愕,暗道:我只是因为感慨大嫂的手段完全不像一介妇人,这才关心了一下暹罗的情况。可归根结底我是安南的六镇总领,又管不着暹罗的事,我那么仔细琢磨这茬干嘛?等等……这事到底有什么玄机啊,居然能让陌叔亲自来问我?
他脑子有些迷糊,心中诧异道:总不可能让我去做暹罗副王吧?
但仔细想想,他自己先否定了:不可能,看大哥给定南城做的规划就知道,这个暹罗应该是大哥非常看重的地方。要不然,就那一个小破渔村,又不像金港一样拥有那么好的大型天然避风港,只是个普通的河口港罢了,费那么老鼻子劲又是建城、又是建港做什么?
我做个六镇总领都被不知道多少人腹诽了,让我去做暹罗副王,就算大哥肯,我也不敢去啊,这不得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再说,大哥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弟弟,怎么可能什么好事尽往我头上招呼?
他琢磨了半晌,甚至都没发现已经走到高务实给他安排的客楼了,站在门口发了好一阵呆,仍然不解其意,只好苦笑道:“陌叔,不瞒你说,光是六镇的事就已经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尤其是新拿下的华英、龙蟠和占城三镇,真是破事一大堆……我实在没有仔细去琢磨暹罗副王这件事。您老要是有什么指点,不妨明说,我一定洗耳恭听。”
高陌心中微微叹息,但这件事是很有必要跟高务勤这个六房名义上的二老爷(实际的二老爷是高务观,但已过继给高拱)说一声的,只是这话却不能明说。
他轻咳一声,挤出一丝微笑,道:“老奴哪里有什么指点,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高务勤忙问:“何事?”
高陌和蔼地微笑道:“听说夫人已经有喜了。”
“呃?”高务勤一愣。
但高陌却忽然看了看天色,一拍额头:“哎呀,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忘事,老爷这会儿怕是又要赶回兵部……老奴先去给老爷备车去了,三爷请自个好好休息,老奴告辞。”
“啊,啊,好,好……陌叔您先忙,您先忙。”一头雾水的高务勤忙不迭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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