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务实这话一说完,朱翊钧就有些不解,问道:“这不就是重复一遍十团营和十二团营的旧事么?而且你刚才说三大营实际上只有四万人了,四万人精挑细选倒能选出六万来?”
高务实无奈道:“这只是对外宣称……皇上,您要知道外头还是以为咱们京营有很多人的,四十万肯定没有,但二十万他们还是信的。”
“哦……”朱翊钧松了口气:“你外任的时候,外头都这么想?”
“当然。”高务实肯定了一句,然后继续道:“至于团营问题,于忠肃的十团营也好,宪庙时的十二团营也罢,主事之人都分得太散。虽说这有利于确保京营的权力不被居心叵测者一手掌握,但导致的结果就是京营糜烂,毫无战力。”
朱翊钧听到此处,微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京营的洗刷鼎革一事之中,朕只能从战力和忠诚之间做一个选择?”
高务实道:“如果要最强的战斗力,或者最稳妥的忠诚心,那么皇上就只能做一个选择。不过,如果皇上希望将这两者稍作平衡,臣倒也不是不能做出一些建议,以供皇上参考。”
高务实这里玩了一个小把戏,把戏的来源在于鲁迅的一段话:“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朱翊钧的想法显然也被鲁迅先生一语中的,立刻问道:“如何折中?”
高务实道:“这就要从禁卫军的编制组成以及主要将领的职务安排说起。”
朱翊钧一看高务实这架势就知道,这可能要花一点时间,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朝陈矩道:“传朕旨意,今儿不回乾清宫用晚膳了,让他们送到文华殿来,另赐求真御膳一席。再派人告诉两宫太后和皇后,就说朕今夜要和求真论治军之道,恐将晚归,来不及去给太后请安了。哦,还有,通知东华门戍卫,高宫保今夜可能要晚些出宫,朕会给腰牌,让他们到时候不必再去乾清宫请示。”
大明朝的宫禁规矩就是多,若不交待一下,待会儿就尽是麻烦,这一点朱翊钧当然很清楚,因此干脆提前打招呼。
安排完这些,他才转头对高务实笑道:“说起来,我与求真也很久没有这样仔细说说话了,想想还挺怀念的……得,也别在这大堂里说了,去集义殿吧,那地方呆着心情舒畅。”
集义殿是文华殿的配殿,当年他俩读书就是在集义殿,因为主殿有时候被隆庆用来接见大臣。
朱翊钧提到去集义殿会“心情舒畅”,这看起来丝毫没有作伪的意思,高务实甚至能感觉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不禁也笑了起来,还开了个玩笑:“看来臣挑的这个时间还不错,还蹭上了一顿御膳。”
这时候他俩都已经起身,朱翊钧走在前头,高务实在他身侧稍稍落后一步。
朱翊钧听得发笑:“你用得着蹭饭?”
“御膳总归是御膳,人臣一辈子能吃几次?”高务实笑呵呵地道:“多吃一次是一次啊,等将来老了,含饴弄孙的时候还能和小孙儿吹吹牛,不也挺好么?”
朱翊钧开怀大笑,然后笑骂道:“胡说八道。”但笑着笑着,脸色却又黯淡了下来,叹了口气,摇头道:“也就你还会这样和我说话了……真好啊。”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高务实倒很平静,微微一笑:“高务实始终是那个高务实,从来不曾改变。”
朱翊钧用力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道:“朱翊钧也始终是那个朱翊钧,我记得我说过的话,朕也记得朕说过的话。”
这话的后半句好像有点别扭,但高务实明白他的意思,再次报以微笑并微微鞠躬。
来到集义殿,这次因为陈矩已经去传旨去了,朱翊钧对其他宦官就没那么客气,直截了当让他们都去殿外候着,然后就和高务实按照以前读书时的位置坐好——朱翊钧当然还是坐主位,但高务实不必远远坐在下首,而是就坐在他旁边,只是坐席和书案稍稍倾斜摆放,以示“陪读”之意。
“说吧,这个禁卫军和团营到底有什么不同,值得你这般大费周章。”朱翊钧对高务实的了解还是很深的,他知道高务实从来不做无用功,哪怕是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建议,通常也都饱含深意,更何况他还这么正式的来谈,那就肯定是大事了。
高务实道:“此前刘守有做锦衣都督之时,应该有向皇上禀报过关于安南的两支警备军的相关事宜?”
朱翊钧稍稍一怔,但也没怎么心虚,反而点头道:“是报告过一些,不过你知道他的报告会倾向于什么方面。”说着,居然还使了个眼色。
高务实也笑了,道:“臣大概能猜到一些,估计应该是说臣在安南掌握这些兵马,不仅于制不合,也容易尾大不掉等等。”
朱翊钧嘿嘿一笑,问道:“你现在提这件事,是终于打算要给我一个解释了?”
“需要解释吗?”高务实一脸诧异:“臣以为,以皇上之圣明,这么明摆着的道理是根本不必说的。”
“少来这套太极推手。”朱翊钧嗤笑道:“我只知道若是没有那两支兵马在,安南人多半不会那么老实。至于其他的内情,刘守有查得也不深,我还真不是很清楚。求真,你要知道我之所以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并不在于你的做法有没有问题,而是我觉得你这个人不会有问题,你可明白?”
“臣谢皇上信任。”高务实道:“安南的警备军,说起来任务挺多,其中有一条就是臣想借警备军来做一次试点。”
朱翊钧心中一动,问道:“就像‘隆庆开海’时高先生先以月港为试点一样?你想试什么?”
“京营——禁卫军。”高务实点头道:“警备军的设置,就是臣当时考虑着京营改革的问题,希望摸索出一条合适路子来。这路子,最好不要触及太多的祖制,也不要想着逼勋贵们交出所有的……嗯,所有的营生。”
喝兵血居然成了一门营生,这话其实挺讽刺的,但朱翊钧虽然年纪不大,却很清楚这个痼疾是长在大明根子上的,高务实这样说,其实避免造成太大的政治冲击——这其中的道理多年前高务实就经常和他论及,他已经不需要高务实再解释一次了。
所以朱翊钧默认了这个说法,只是问道:“有什么心得了吗?”
高务实道:“分作十团营或者十二团营太散了,不利于集中力量来指挥,所以团营的裁撤其实没问题,恢复三大营这个举措本身也没有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三大营的兵源。”
“兵源怎么了?”朱翊钧问道。
高务实道:“现在三大营的兵源基本上有两类:一是军户之中挑选,二是向民间募兵。但实际上这两大来源都募集不到好兵,如果皇上要臣直白一点说,那就是这两种兵源真正最后到了三大营的,其实都是废物。”
朱翊钧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行,你能和朕照实说,朕很欣慰……那你说说为什么这两大兵源都是废物。”
“军户制度运行了两百多年,个中的一些弊端,早有许多大臣上疏论及,臣这里不必多说,只说一点现状:但凡被选入三大营的,都是些军户之中最贫最弱的人,因为他们出不起钱买通各方关节。您想,这样一群人进了三大营,怎么可能练出精兵来?今儿诸位都督们和臣说三大营还有四万人,臣估计这个数目他们不敢撒谎,但这四万人里头要真想挑几个青壮,那就难了。”
朱翊钧有些迟疑,反问道:“可此前大阅什么的,我瞧着周围的士兵的确是青壮啊。”
“皇上目之所及,能看清多少士兵?”高务实笑了笑,道:“这方面臣还有点经验——目力范围之内要看清士兵的颜面,顶多能看见两三千人。这还是在集训的状态下,一旦士兵们在进行换阵、行军之类的动作,能看清三五百人的脸孔就不错了。”
朱翊钧明白过来,道:“你是说,他们把青壮都摆在朕身边让朕看,其他远一些的地方就尽是些老弱了?”
高务实道:“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三大营兵源第二来历的问题了——招募的兵源相对而言会年轻一些,身体素质也比遴选的军户要好不少,但那没有用,因为这些人几乎都是些市井小儿,甚至有些人原本就是打行的所谓游侠儿,被高价请来充个场面,在校场里训练个三五日,能把简单的变阵走明白就行了,一旦事毕发了银钱,马上就星流云散了。”
(注:打行,本书第一卷有过解释,和某些“有活力的社会组织”比较类似。)
朱翊钧咬了咬牙,似乎想骂人,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深吸一口气,问道:“那安南警备军是怎么处理这个兵源问题的?像戚继光那样?”
高务实摇头道:“戚都督的法子是好的,但皇上可能不知道,义乌本来就不大,民间的男丁多年来被他招去了怕不是得有一半,以至于现在义乌人除了当兵吃粮,几乎百业凋零了。而义乌男子本来有很多都是矿工……臣可舍不得把矿工这样使用。再说,太过于倚重某一个地区的兵源,本身也并不是太好。”
朱翊钧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那安南警备军的兵源是哪来的?”
高务实道:“核心部分是臣的家丁,主干部分是大明国内的流民,剩下的部分是安南的流民。”
朱翊钧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就是说主要兵源都是流民?”他忽然思索着道:“这个做法……是不是有点像前宋的厢军?”
高务实道:“前宋将很多流民、乱匪收编为厢军,再从厢军中挑选部分精壮者为禁军,这个思路与警备军大抵有些类似,但也有不同的地方。”
“不同在哪?”
“在于厢军地位低、待遇差、装备烂,而且不习操练,而禁军……与我大明今日之京营差不多。如此一来,自然都是不中用的。”
“那警备军呢?”
“警备军的待遇、装备、训练等,都是安南最好的。”高务实道:“警备军不像厢军一样什么人都收,警备军是只收精壮的。”
朱翊钧诧异道:“那如果他们原本是携家带口的流民怎么办?你收了他们之后,他们的家小不要了?”
“要啊,正是因为其中很多都是有家小的,所以才更好办。”高务实笑道:“警备军的军饷足够养活他们一家老小了,如果万一还能捞点战功,甚至能过得颇为不错。”
朱翊钧一下子就泄气了:“又是花大价钱的买卖?”
“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不是?”高务实笑道:“臣不是已经给皇上指明了养军的办法了么?”
“呃……”朱翊钧愣了一愣:“什么时候?”
“兵、农、匠分离。”高务实道:“农、匠分离之后,有义务给战兵提供一部分粮、饷,算是他们免去战阵的代价。不过这笔钱不要让勋贵们单独去收,最好是多方联手征收,再专门派员监督和核实。”
朱翊钧恍然大悟,点头道:“这个点子不错,我看很合理,不过具体收多少?”
“具体收多少还待定,这种事不调查清楚不行。收多了,农、匠凄苦,收少了,兵也养不活,这个要等臣接下来慢慢办。”
“好吧,总能解决一部分就对了。”朱翊钧道:“流民现在倒是多,这兵源暂时来看应该不愁了,至于将来……将来再说吧。除了兵源之外,还有什么问题?操练的问题,我记得年年都有人提,但效果你也知道,提也白提,安南警备军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主要有两条:一是调整组织结构,二是每年都有军中大比。”
朱翊钧忽然一伸手:“让我猜测看——你不想用勋贵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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