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白雪纷飞,关中的大雪时下时停。
白天还是晴天,晚上便又是一场漫天大雪纷纷洒洒从天而降,把整个长安城笼罩白茫茫一片。
宵禁以后的长安城显得很清冷,连北风翻卷雪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像这样的冬夜,几乎所有人都待在自己的府邸围炉取暖亦或者卧榻而眠。
即使是亲朋好友在这天寒地冻的冬夜也甚少聚会。
因此,亥时未至,长安城内除了挂在坊间外的灯笼努力散发着光芒,各府邸早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不过,时至子时,褒国公府正堂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正堂内早有仆人准备好的炭炉茶具,大门又被紧紧关住,北风不透,厅内倒是暖和如春。
大雪把褒国公府的楼台院角围得凄冷、静谧,仿若与世隔绝。
天地间好似除了外面由雪花飘落时发出的漱漱细小声音和围炉上水壶咕嘟咕嘟的声音外,没有别的任何声响。
下人们都被远远的支开,此时正堂中只有两人围炉而坐。
褒国公段志玄武将出身,虽然身强体壮,可能是在家中,身穿锦锻便服,倒是显出了一股优雅之气。
一张国字脸面部和熙,乌黑的短须修剪的整整齐齐,显得气度不凡。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吏部侍郎崔永平,此时神情忧虑、目光焕散,显然已经陷入了思绪之中,整个人看起来愁苦不已。
如果不知道的人,两相一对比,反而会认为段志玄是那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崔永平则是饥迫交加的寒门出身。
看着崔永平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情,段志玄眼中闪过一丝鄙视。
这就是他往日极力巴结的世家子弟,看来也不过如此,心理承受力也太差了。
此时两人还属于同盟关系,倒也不能把心中所想体现出来。
见崔永平面前的茶水已经冷却,段志玄亲手提起火炉上的水壶,洗茶、泡茶、上茶,动作娴熟的续上了热茶。
没办法,即使看不起崔永平的窝囊样儿,但清河崔氏这个庞然大物谁也不敢小视。
崔永平缓缓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翠绿的茶水,端起细腻的白瓷茶杯,轻轻的呷了一口,一股悠香在口齿之间回荡,显得清新甘甜。
放下茶杯后,崔永平轻轻一叹道:“这龙井茶果然独具一格,较之以往五味杂存的煮茶之法的确倍添雅致,微涩之中蕴藏着甘醇,平淡之中透露着悠香,恍如人生!”
“只是,再好的茶水也不可能饱腹,更不可能充当主食,褒国公是否认同?”
闻言,段志玄看了看崔永平,又凝视着自己面前的一杯茶水,陷入了沉思。
世家出身之人果然还是有些底蕴的,刚刚还方寸大失,现在又恢复了风清云淡,显然是话中有话!
崔永平也不看他,缓缓的品着茶水,眼眸望向墙上挂着的字画。
这个褒国公段志玄果然是市井出身,即使披上了黄马褂也难掩身上的痞子气。
自己好心过来与他商议伏击一案如何处置。
这家伙居然想推得一干二净,想将屎盆子全扣在自己崔氏身上,那就休怪自己了!
落雪有声,茶香怡人!
一时间正堂内又陷入了寂静。
半晌后,段志玄才缓缓抬起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长叹:“崔大人有何见教!”
崔永平这才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段志玄,见其意气风扬的脸上,已然多了许多愁苦,想了想才开口道:
“某只是想让褒国公重视起来,可不要出了纰漏,听说褒国公家的二公子还在府内?”
段志玄不自觉的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沉吟半晌后才缓缓点头说道:
“不错,犬子还在府中,我已把他禁足,我想,即使是陛下,如果没有真凭实据也不能随便进府抓人吧?”
“据我得到消息,此案陛下已经转交由忠义侯调查,这小子只是仗着陛下的宠幸罢了,不足为惧。”
“据说,这毛头小子到达百骑驻地以后,根本不干正事,好几天都待在值房里与人谈天说地,想要找到线索根本不可能。”
“而且本将军已经把所有的证据销毁,只要我们自己不说,谁也没有证据拿我们怎样!”
“崔大人也实在太过小心了,据说您把另弟安排回了清河,可不要让他乱跑,以防有人钻了空子。”
看着这个骄傲自大的段志玄,崔永平有些懊悔当初相信这家伙的蛊惑。
杨帆如果那么好相与,也不会几次三番的算计都功亏一篑。
幸好当初留了一手,并没有出动崔氏的死士前去伏杀,要不然还真让段志玄拿住了把柄。
崔永平呵呵一笑,说道:“褒国公说得哪里话,我三弟崔永健回祖地清河,只不过是年关将至,回家看望族老罢了,他一个商贾,别人有什么空子可以钻的?”
段志玄阴沉着脸,不悦地说道:“崔大人现在想说风凉话不觉得晚了么?难道你忘了是谁把弓弩运出长安城的?是谁找的伏杀之人?”
崔永平面色马上变得诚惶诚恐,连连摆手道:“话可不能乱说,我三弟崔永健虽然运输了一批货物出城,至于是什么可从来没有见到,即使是禁品也是无心之举,说我们找的刺杀之人,那更是无从谈起。”
“忠义侯得罪了扶桑使臣才被刺杀,以至于连累了吴王殿下,这与我崔氏何干?”
“请褒国公请勿乱说话,我与褒国公相交莫逆,可不要陷害我们崔氏于一义。”
见崔永平居然想撇得一干二净,段志玄心中微怒,暗称一声老狐狸,冷声道:“崔大人真想袖手旁观不成,可不要忘了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崔永健不以为意,反而微微一笑说道:“某此次过来,不就是作为朋友的关心么?”
略作沉思后,又继续说道:“明天在朝堂之上,我们崔氏会向陛下施压,让此案尽快结束。”
“倒是褒国公要把你家二公子藏好了,最好把他打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到长安城。”
段志玄不悦地说道:“这就不用崔大人操心,我的儿子我心里有数……”
崔永平脸色微沉,再次提醒:“杨帆那小子虽然年轻,行事手段却颇为老辣,褒国公小心为上。”
段志玄无所谓的摆了摆手:“一个毛头小子而已,无妨……”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伴随一阵砰砰的敲门声,在这清冷的夜显得格外清晰。
崔永平有些诧异,这么晚了还有谁来拜访?
通过马蹄声来判断,人数定然不少。
正欲说话,一阵来急促的脚步声后,门外传来有些慌乱的话语:“大将军,忠义侯杨帆让士兵把国公府团团围了起来,正在府门前求见?”
段志玄面色赤红,有些尴尬。
刚刚还看不起这混蛋,哪知说曹操,曹操就到。
更主要的是,这么晚还敢派兵包围国公府,这家伙简直无法无天。
如此突然,说明不可能是皇帝的旨意,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除了有抄家灭族的圣旨,谁敢这样对待一个开国大将军,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段志玄心中怒气勃发,冷声说道:“没有圣令,不必理会。”
开什么玩笑,真当褒国公府是软柿子不成?
去年才砍了他的儿子一条手臂,现在还想要上门耀武扬威,真以为老夫是泥捏的不成?
可是门外的管家并未退去,而是苦着脸再次说道:“将军,忠义侯还带过来一句话,说国公爷若不见他,一切后果自负。”
砰的一声,段志玄霍然站起,一脚踹翻一旁的案几,茶具散倒一地,大怒道:“这混蛋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给我点齐人马……”
说着,就待要出去教训杨帆一番。
呵呵,一切后果自负,好大的口气。
当他褒国公府是什么地方,当他段志玄是什么人?
居然胆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派兵上门围堵,简直就是作死。
除了造反的谋逆大罪,谁敢这样对付一个开国国公?
崔永平盯着段志玄,不无担忧地道:“褒国公稍安勿躁,跟那个棒槌何必置气?难不成你身为国公还要跟那小子动手不成?”
“那小子明目张胆派兵前来,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那小子手里了吧?”
段志玄沉吟片刻,笃定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脑中又快速的捋了捋,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妥,心头的怒气却忍了下来。
作为宿将,他当然知道怒极容易失智,可不要着了那小子的道。
让仆人把打翻的东西清理了一遍,段志玄才说道:“让那小子进来,某倒想看看他能耍什么花招。”
管家应声离去!
正在此时,被惊醒的段瓘匆匆忙忙赶到正堂,对着段志玄行了一礼后急切的问道:“父亲大人,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毛手毛脚成何体统?不是让你不要出来么?”段志玄眼睛一瞪,皱了皱眉头不悦地喝斥,随即又解释道:“杨帆那小子正在府外……”
闻言,段瓘脸色吓得灰白,有些忐忑地道:“不会是来找孩儿的吧?”
崔永平也是有些疑惑的问道:“是啊,那杨帆虽然嚣张跋扈,但绝对不笨,不管是对上国公还是亲王,都是谋定而后动,假如没有证据就敢围堵国公府,这可不是他的行事风格,等一下褒国公可得小心应对。”
对于杨帆,崔永平那是既羡慕又嫉妒。
想当初囤积木炭,被杨帆搞出一个蜂窝煤,让崔家损失了几十万贯。
骏扬坊这么大一块肥肉,他们崔家只能看着,即使让武氏兄弟谋划琉璃的制造方法,可是一年过去根本没有动静。
因为军功,杨帆年纪轻轻就已经坐上了礼部尚书之职,崔永平简直羡慕的不行。
想他崔永平出身高贵,年愈五十才堪堪爬上吏部侍郎的位置。
要想成为一部之首,起码还要熬上好多年。
以往总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如今才知道简直活到狗身上了!
段志玄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燥动的情绪压制下来。
毕竟是这个时代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段志玄心志之坚定实属罕见,只是片刻功夫,便心绪冷静,心神清明。
等再睁开眼睛,已看不到一丝情绪波动:“崔大人放心,如果那小子敢胡乱来,某定让他有来无回,这里可不是应国公府……”
崔永平心头一喜,赶紧附合:“褒国公请放心,如果那小子敢胡作作为,明天上朝定让那小子吃不着兜着走。”
“等一下我们演个双簧,给那小子一点颜色看看……”
两人说话间,远处走来三道人影!
段志玄几人抬眼望去,目光穿透漫天飞雪。
领头一人十七八岁年纪,正是忠义侯杨帆。
此时这小子头上戴着羊绒昝帽,帽子下一双浓眉如浓墨挥舞,一双眼睛迥然有神,搭配上那刚毅的面庞,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没有少年的轻狂。
一身蜀锦制式长衫,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寒风吹动衣袂,显露出强健结实的身躯。
虽然衣衫不是很厚,却丝毫不畏惧寒冷。
比起以前来,杨帆面庞有些许清瘦,但可能是经过了战场上的历练,整个人多出了几分沉稳厚重。
其身后只跟着一名侍卫模样的年轻人……
而国公府上的管家则跟在最后。
在杨帆面前,像似大气也不敢喘,远远见到段志玄后,略微躬身便退了下去。
崔永平看着眼前的杨帆,心中不由叹息一声。
不得不承认,在众多世家子弟中,从气度而言,真没有哪个年轻人能够比得上这小子。
而段志玄感觉更甚,看着杨帆步履稳重,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心底没由来升起一阵凛然。
单单杨帆这股沉稳的气度,便早已胜过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儿子。
与此同时,对杨帆忌惮更甚,不由前所未有的重视起来,再也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杨帆抬脚走进正堂,就见到了端坐于上的段志玄,而另外一边却是崔永平,倒是令杨帆颇感意外。
这个吏部侍郎,清河崔氏的代表人物之一,怎地这么晚还在这里?
莫非两家又有什么勾当不成?
不过最让杨帆欣喜的是,段瓘那小子正站立在一旁,由于正门大开,寒风吹起,一边袖摆随风飘动。
显然是被自己砍掉的一只手臂并没有再生之能。
也许是感受到了杨帆异样的目光,段瓘本来怯懦的表情顿时眼含恨意。
之所以成为长安城内人人笑料的独臂大侠,就是拜这位忠义侯所赐。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段瓘恨不得吃其肉喝其血。
对于段瓘的仇视,杨帆视而不见,反正被盯着又不会少块肉,只要这家伙不跑就行。
杨帆上前一步,对段志玄和崔永平施礼道:“见过褒国公、崔侍郎,本来还以为深夜打扰多有得罪,看来大家都还没有睡,那再好不过。”
虽然听起来彬彬有礼,不过言语凌利,哪有一丝不好意思的样子。
崔永平微微拱手,冷言旁观,沉默不语。
段志玄眼睛微微眯起,寒芒一闪,大声叱道:“忠义侯大名鼎鼎,威震域外,老夫哪敢受您的礼?”
“如今你立了大功便前来围堵国公府,毫无后进晚辈之态度,真以为有军功在身就可以肆无忌惮乎?你就是如此没有家教么?”
段志玄雄风依旧,颇有廉颇未老的气概,如同在教训一个年轻后辈。
作为同李世民一起打天下的名将,能够从微末高居大将军之位,多年身居高位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度发作起来,颇有一番凌厉的威势。
一见面便发难,这是段志玄的打算。
他想要在气势上先下一筹,甚至压服杨帆,可惜他却打错了如意算盘。
如果说杨帆刚穿越到唐朝之时还有可能受到影响。
可现在杨帆心底那份执着和世界观早已傲然于世,即便面对李二陛下也只是相知、相容、相敬,何惧区区一个国公?
若非段志玄运气好,得到李二陛下的栽培,哪能从一个市井之徒身居国公之位。
自从段志玄想搭上世家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是李二陛下眼中的心腹爱将,杨帆更不会忌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