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仙仙本是随口问问,他们却都沉默着,显得讳莫如深的样子。
好一会儿后,梁慧萍才答道:“公爹回乡下老宅养病去了,厚朴他……忙其他事呢。”她满脸疲惫之色,眼神还暗藏忧怨。
“忙啥忙?他就是喝花酒去了!”
梁慧芬愤愤接话,“慧萍忙里忙外,忙着经营医馆,忙着照顾老人孩子,他就只会鬼混,那康厚朴真不是个东西!”
听姨妈数落自己父亲,正埋头扒饭的康无病抬起头,冷冷瞪着她。
“唉……这都是我命苦。”梁慧萍朝堂姐摇了摇手,示意她不要多说,又抚摸着儿子的头让他快吃,别理大人说什么闲话。
气氛沉闷,胡仙仙也吃不下什么,就看他们和伙计慢慢吃。
“仙仙,你在为三豆的事儿难过呢?也没啥,三豆算是幸运的了。”梁慧芬见胡仙仙一直木木呆呆的样子,就安慰她。
提起这话头,伙计们谈论起来,他们都说三豆的事还好发现及时,闷娃又是个好男人,梁慧萍医术也好,要不然三豆这条命就完了。
胡仙仙喃喃应声:“可怕,真是太可怕了。战场杀人还可以拼一拼……这简简单单一条命说没了就没了,你们还说三豆算幸运……”
“三豆是算幸运啊,你还不知道那些窠子里的事吧?可怕,那些事儿才又惨又可怕呢。啧……”梁慧芬咂舌摇头。
胡仙仙要她细说,梁慧芬朝康无病努了努嘴:“有小娃娃在呢,我待会儿跟你细说。”
饭后,其他人各自去忙,梁慧芬和胡仙仙坐到后房廊檐下闲谈起来。
阳光斜斜照进院中,坐在廊檐下既能观赏花草,又能遮挡烈日,在这里喝茶闲谈本该是很惬意的事,胡仙仙却听得一会儿脊背发寒,一会儿又怒火中烧。
陵州北门那一带在平叛后更乱了,新来的知府根本镇压不住那些人。
同是青楼,因曲妈妈还算有良心,金花楼的姑娘虽是强颜欢笑,但还能挣着银子,遇到好的恩客还有从良的机会。
窠子里拐来的那些女孩儿,挣的钱落不到自己手里,还不准人赎出去,都被糟蹋得不成人样儿,据说还死了好几个。
那些践踏女孩儿的事,胡仙仙本不愿听,可要想弄清细节,又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说到后来,胡仙仙听不出什么重要的事,就问:“怎么会不准人赎出去?出高价都不行?”
“这我哪知道为啥?只是听说栓子想赎人,他们不许赎。唉……这世上遭罪的总是女人,不遭这样儿罪就遭那罪。三豆总还有闷娃待她好,是不是算幸运的?”梁慧芬问着。
胡仙仙只笑笑,又说了几句话后,就告辞去找栓子去了。
迎仙阁二楼的套间仍是栓子住着,见面后胡仙仙看屋里摆设更华美精致,栓子的面容反倒憔悴很多。
打过招呼后,胡仙仙就直接问:“你和苟班头熟不熟?我约他见个面。还有,听说你想赎人又没赎成,是怎么回事?”
“苟班头这两个月到处胡混,我让人去找找他。”栓子答应着,又顿了顿才说,“赎人的事儿啊……唉,怪我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弄得害人性命……”
“嗯?难道是姑娘自己不愿意?”胡仙仙疑惑了,梁慧芬不是这么说的呀。
栓子眼眶通红,眼圈青黑,他怔怔看着胡仙仙,又用双手捧着脸搓搓,张张嘴要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
“到底怎么回事?你一向是爽快人,有什么事直说就好。”胡仙仙关切说着。
这几个以前的老伙计虽然还称她“小姐”,可她是真当他们是兄弟姐妹的。栓子这模样一看就遇上了难事,她关心着急。
“小姐,你是个大姑娘,有些话我说不出口。”栓子勾着头很小声地说。
“你就当我是盆花,说吧。”胡仙仙隐身到花盆旁。
栓子见没了人影,对着花盆连唤了几声都没人答应,他才吁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般说:“我可真说了,我知道小姐你能听见,听了后要觉得我是个人渣,你就打我、杀我,可别闷在心里气自己。”
五月末陵州平定,栓子倾尽迎仙阁之力犒劳军队,名声更响亮。他又刻意宣扬自己和胡家的渊源,陵州城里三教九流的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当然,给别人说起往事的时候,少不得要提起当年胡仙仙去高家村寻人,他拼死相护,胡仙仙才能免于受欺辱。
胡仙仙听得抿嘴轻笑,当年栓子虽没起关键作用,倒也确实勇敢有义气。
因了这些事,连金花楼里的姑娘们都不只是为了套钱才巴结他,向他争着献殷勤,是真有几分喜欢他这个人。
可一来二去,就惹得其他去金花楼的客人不满,闹些争风吃
醋的事出来,还打过两架。
泥蛋儿和马烁、高壮壮他们都劝栓子别去那些地方了,他也听劝安分了几天。
七月初三的时候,他耐不住寂寞,就出去闲逛,逛来逛去就不知不觉走到了金花楼外。
他抬头一看匾,暗拍拍自己的脸,是又犯老毛病了,还是习惯成自然就走了来?
栓子正要转身离去,苟班头气哼哼地从楼里走出来,两人遇上就打了个招呼。
一打招呼就提起话头儿,栓子才知道苟班头生气的原因是曲春香对他冷淡了。
曲春香和米副统领又打得火热,还说胡将军看重他,他迟早不当狱卒,要在军中高升的。而苟班头如今能保命就不错了,别想再有好前程。
听了这些,栓子就劝苟班头,说都明知道青楼女子无情,还有什么可气的?以后别来这些地方了。
两人就一起去喝酒,酒醉五六分,都说起混话来,说着说着苟班头就提起城墙根儿下有家窠子新到了好多鲜货,价儿低还都听话,邀栓子去尝鲜。
栓子本来不想去,可半醉半醒间跟苟班头拖拖拽拽,就迷迷糊糊去了那地方。
那种窠子不像金花楼里还各有房间,都是木板隔开摆张床就算间屋,连桌椅和油灯都没有。
栓子稀里糊涂完事,就闷头睡去,等鸨娘催他起床,他才清醒过来自己又犯错。
那时候他也才看到陪他的女孩儿十分娇小,显然身量儿还未长足。
他问那女孩儿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女孩儿只是缩在床头发抖,一句都不回答。
偏那鸨娘催得急,直拍得木板乱响,栓子只得把随身带的钱都搜给鸨娘,说要包两天,不许来打扰。
安静了些,他温言软语哄那女孩儿,那女孩儿总算肯抬头直视他。
屋里光线极暗,只能看到模糊的五官轮廓,但也能看出女孩儿生得十分清秀。
她终于开口跟栓子说话,说自己还有五天才满十三岁,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因父亲参与韩泽灿叛乱,被抄家了,才流落到这地步。
那女孩儿抵死都不肯说自己姓名,说是怕辱没祖宗名声。栓子也就没追问她,只叫她“小妹”。
知道小妹的年纪和遭遇后,栓子是真下不去手再做什么,帮她穿好衣服后,就陪她说话,买东西给她吃。
临走,栓子留下块玉佩当信物,约好等小妹生日那天,就来赎她出去。
那天,栓子凑够钱兴冲冲去了,可鸨娘拒绝放人,栓子一再加钱,他们仍然不肯放人。
栓子要求见小妹一面也见不到,他就大吵大闹,混乱中打起来。
后来,栓子的一个熟人来劝架,拉走了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栓子。
这个熟人更了解这些窠子的情况,劝栓子别闹事,再多的钱都赎不出人,还反而会害了那小妹。
那理由是,这里面的女孩儿全是被拐来,被迫接客的,其中有一部分还是本来家境不错的。
要是赎出去了,女孩儿们说出实情,那办这些窠子的人和他们背后势力都得遭殃。所以,那种地方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栓子盘算着自己干脆找人把那家窠子给端了,他如今也并不是当年无家无业的小车夫了,还不信救不出一个人。
那熟人又劝栓子别为个女人起争斗,因为能弄到从前官宦人家的女儿,就说明这些窠子背后势力大,据传说连蒯大老爷都干这营生从中牟利。
再有一点,栓子提起的那个小妹估计怀孕了,要是赎出去,就成了便宜爹,有那钱还不如正经娶个清白姑娘。
知道这些后,栓子不但没有放弃,反而更想救小妹出火坑儿,哪怕是得当便宜爹,也要救出她才心安。
胡仙仙听了栓子的事儿,本来真想打他的,后来听他一心想赎出小妹,也只得暗叹两声算了。
第二天栓子领着人,准备去端了那个窠子的时候,那鸨娘大哭大闹拦着,还说是栓子害死了小妹。
原来,小妹天天等着栓子去赎她,不肯接客,鸨娘哪会依她?
客人进屋后就对小妹动手动脚,小妹拼命反抗,惹得那客人动粗,最后因不堪折磨死了。
栓子不相信小妹死了,要见尸首,鸨娘说扔出去烧了、埋了。其他人也说的确死了,还说那天凄惨的叫声如同鬼哭。
冲进那间小屋,栓子没见到人,只见到满床狼藉和染血的被褥,还有枕头边他自己留的那块玉佩。
“可能鸨娘说得对,是该怪我害了小妹……我无能,又还给她希望……她要不是守着那份希望,也不会落得那样惨死……活得再屈辱,那也是活着啊……”
栓子抱着头泣不成声,胡仙仙现出身形,木然说:“这不怪你,小妹死了也好,倒也算解脱了。死前能知道有人关心她,她已经算幸运。”
“她就不该遇上我!我是混蛋……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连她的样子也没有完全看清楚,最后连给她修座坟都做不到……”
胡仙仙猛拍桌子让栓子别说了,她心里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成王败寇,若是韩泽灿叛乱得成,落得那般境地的可能就是阮文月、杭无一等等这些朋友亲人,那更可怕。
更想不通,为什么叛军将士都可以投降,没有参战的女人却得这般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