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没有虚言,勾栏茶会不久之后,柴兴明旨诏发,正式邀请宫青秀率升天阁来汴州演舞,同时获邀的还有辰流使团。
过两天,五月初五,柳艳将连山诀亲手交还予郭青娥,此事方熄,将由明浪变成暗涌。
又过两天,柴兴昭告天下,“非敕赐寺额者皆废之”。
所谓“赐寺额”,就是皇帝赐给寺院匾额的意思。
北周灭佛的大幕正式拉开。
正是风沙最忙的时候,柴兴的耳光忽然来了个迅雷不及掩耳。
状元楼北乃是汴州最大的寺庙,相传为战国魏公子信陵君的故宅,名为建国寺,与风沙的那六坊地盘仅隔一巷。
南北朝时由北齐建寺,数百年来因水火及兵祸之灾屡遭毁灭,又屡屡重建。
相传寺运即国运,寺毁则国灭,寺昌则国盛,寺遭灾则国受难。
好几百年下来,好像事实确是如此。
唐朝末年唐皇敕令建国寺改名为相国寺,亲赐“大相国寺”匾,似乎想要打破传闻中的“箴言”,结果建国寺又被大火焚毁,至唐灭之后再度重建。
按理说,建国寺曾经获得过皇帝的敕额,虽然是前朝皇帝的敕额,应该也不再废灭之列。
不知是何缘故,一对武卒强闯入寺,意图拆毁寺庙,捣毁佛像。
结果冲入大雄宝殿之内,释迦牟尼、阿弥陀佛和药师佛三尊佛像莫名其妙地轰然反转,露出背后的观世音菩萨铜雕浮像。
三尊三世佛像皆一丈三尺高,叠连起来更是巍峨宏大,加上两侧高大的罗汉像威严俯视。一众武卒竟无人敢动手损毁铜像,无不惶惶而退。
佛门信众甚多甚广且深扎民间,无论军队还是武卒当然少不了信佛的人,至少也会对神佛心存敬畏。
军营之内开始传播种种流言蜚语,不仅军心不稳,更是人心惶惶。
坊间之内更是纷纷扰扰,言说此观世音菩萨先灵验神奇之处,据说无论建国寺历经多少次毁灭和重建,此尊菩萨从未受过半点损伤,可见灵验云云。
如今毁佛者惧退,说明佛祖有灵,倒行逆施者必遭天谴之类。
因为建国寺离勾栏客栈很近,就在风沙的地盘边上,是以风沙对此情况十分清楚,认为这是佛门搞鬼,借此煽动民意,动摇军心,进而影响柴兴灭佛的决心。
风沙不禁纳闷,佛门怎么会弄出这种昏招。
这一招对一个懦弱的守成之主绝对管用,对柴兴这种家伙只会适得其反。
反而暴露出佛门煽动民意的想法和能力。
最关键,佛门已经决定躺平任推,人家好好地爽一把也就走了,加上他这个握刀之人手下留情,起码不会要命。
结果还敢反抗?还敢蹬腿?那不是找砍嘛!
本来躺得好好的逆来顺受,这一挺身等于送到柴兴的手边,正好重重地一把推倒,来个彻底爽到。
风沙正暗自摇头佛门犯傻,准备下令四灵给佛门一个教训的时候,符尘心突然造访,当面求救。
原来她已经再三查过并确认,此事并非佛门主使,乃是建国寺内有僧人与人里应外合,故意搞出这一出。
风沙一听头皮都麻了,既然不是佛门想反抗,那就是柴兴搞鬼了,像是对人家不反抗而感到不爽,更意味着柴兴并不满足于推倒,还想见血。
这下麻烦大了,风沙不怕手上沾染佛门的血,墨修怕。
他好不容易把符尘心哄走,派纯狐姐妹分别去找韩晶和易夕若,甚至还派人留下召唤宫青雅的印记。
事态十分紧急,他必须召集所有能召集到的核心人物商量对策,至于宫青雅来不来,那是另外一码事。
两女刚走不久,云本真急报,柴兴亲自前往建国寺,并亲手用斧头砍毁传说“神应”的菩萨像。
风沙顿时呆若木鸡,这一斧看似砍毁菩萨,实则在打他的耳光,端得迅雷不及掩耳,形势立时濒临失控的边缘。
果然没过一会儿,符尘心回转,冷眸冷叱,严厉地质疑他是否还拥有掌控局势的能力。
风沙无奈,只能当着符尘心的面,让绘声持着他的佩徽亲去向白虎观风使赵仪下令,赶紧把白虎卫全部撤回来,免得被柴兴顺手当刀真的砍下去。
正在焦急等待的时候,有人冲来找符尘心附耳。
城内已有数间佛寺尼寺遭到封寺血洗,仅有零星高手勉强逃出来报信。
显然白虎卫已经开始下杀手。
符尘心再也坐不住了,冷冷地道:“风飞尘你不应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飞尘”二字不能乱用,她直呼风飞尘,针对的并非风沙,而是墨修。
风沙缓缓地道:“我完全明白符二小姐焦急的心情,还请给我至少一天时间。无论弄清情况,还是平息事态,总需要见几个人,安排一些事。”
符尘心思索少许,起身道:“我就在院里坐等。”
风沙比手道:“请便。”
符尘心刚出门,韩晶踏步而入,径直道:“大致的情况,流火已经跟我说了,柴兴应该是刻意为之,可能针对佛门,可能针对你。唯一能肯定,肯定有后续。”
风沙也想到了,皱眉道:“前段时间,北周总执事对灭佛的态度有了些变化,柴兴的后手应该与之相关。”
“没有北周总执事的支持,你扛不住玄武总执事。”
韩晶眸光闪烁起来,思索道:“那么,赵仪很可能不会再奉你的命令。直接拒绝或许他还不敢,毕竟贺贞母子还在你的手里,但是让你找不到人很简单。”
风沙叹道:“是我太大意了,没有去详查北周总执事为什么会改变态度。如今事态紧迫,现在再想扭转已来之不及,你有什么对策吗?”
韩晶想了想,正色道:“事态之变化既然源于柴兴,那么最好从柴兴入手。”
风沙恍悟,原来柴兴的耳光着落在这儿呢!一巴掌呼过来还真特么疼呐!
韩晶谨慎地继续道:“你手上有足够的筹码,可以让他改变态度。”
就是那份送给周嘉敏的礼物,这份礼物足以让南唐攻下东鸟,东鸟陷住南唐,北周将占尽形势。
风沙心疼极了,喃喃地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这是他欲登顶四灵的立身之基,也是最重要的筹码。
自打他出得辰流,一路上都在设布此局,在中平,在君山,在潭州,在江城,在江州都埋下了伏笔,直到江宁,全力推动周嘉敏成为太子妃,此局初见雏形。
多少个日夜呕心沥血,绞尽脑汁于各地与各方周旋斗争,于夹缝之中艰难求存,方才得见花开结果。
他已经荒废了整整十年,既没有重来一次的勇气,也没有再来一次的时间。
眼看果实将熟,不可谓不沉重,不可谓不甜美,就这么拱手送人,只为挽回佛门和他与佛门达成的协议,实在亏得太大。
风沙当然犹豫,根本下不定决心。
韩晶也不多劝,隐晦地道:“不想治本,治标也可以。还是由赵仪入手,想办法令他无法忽视你的命令。”就是拿贺贞母子开刀的意思。
风沙起身背手。
韩晶跟着起身。
风沙默默地来回踱步一阵,停步下令道:“勾栏客栈全员戒备,状元楼即刻停业,陵光阁加双岗双哨,并备四灵紧急烟讯,随时待命。”
云本真领命而退。
韩晶近身道:“是否该让马玉怜和马思思从闽商会馆那边撤回来?”
这边一旦进入紧急状态,人员将会立马不够用,更将失去所有的机动人手,陷入无法应变的情况,必须要将外派的人手全部撤回来,或许还勉强足够。
至于韩晶在东水门码头的那些三河帮的人手,以及闽商会馆帮忙招募的人手是绝对不能动的。
一旦调离东水门码头,将会失去与状元楼两面包夹四圣观的能力,那样影响更大,很容易被人钻了空子,甚至褫夺风沙对汴州玄武的掌控。
风沙脸现复杂的神情,摇头道:“马玉怜可以撤回来,马思思不能。现在城内乱成这样,霜儿也不知会否遇上危险,叫马思思和孟凡一定万分留意。”
韩晶劝道:“正因为城内太乱,他们不可能再铺开人手找人……”
“从城南跑去城北少说也要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所以北城必须留下一支机动人手。”
风沙打断道:“有枣没枣打三竿子。如果宫天霜真在城北现身,甚至遇险,我在这里得到讯息之后再派人去找去救,那就晚了。”
韩晶岔话道:“关于贺贞,你要是于心不忍,我去办。”
风沙重新入座,摇头道:“先不急,事关重大,必须等易夕若过来,我想问问她的意见。”
动贺贞,当然能解眼下之危,奈何后果实在很严重。
与贺贞的感情尚在其次,主要意味着与赵仪彻底决裂,双方再无转圜的余地。
玄武、白虎两位总执事将立刻成为敌对方,更会遭至青龙的严重抗议,毕竟贺贞乃是青龙中执事。
影响不可谓不大,仅比向柴兴送出压舱底的大礼强上那么一丁点而已。
尤其在北周总执事态度微妙的情况下,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好下的。
风沙打算在实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做个样子给赵仪看,如果赵仪根本无视妻与子的死活,甚至认定他不敢下狠手而始终无动于衷的话,那他真的没办法了。
总之,此策太被动,他轻易不想用。
风沙与韩晶相对沉默。
照进窗格的日光披在两人的身上,好似蒙蒙亮的薄纱,奈何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风沙阴晴不定的脸色渐渐地平复下来。
自从被废黜之后放逐辰流,他还从没如此失去对事态的掌控能力,不仅暗叹自己小瞧了天下英雄,尤其小瞧了柴兴。
这一耳光挨得实在不怨,非但没有打消他的信心,斗志更加昂然,冷静地思索着对策,并不打算学佛门躺平任推,反而准备反戈一击。
云本真去状元楼安排种种布置之后又匆匆赶了回来。
她向来没有什么主意,反正一切听主人的,同时也很敏感,主人的情绪对她的情绪影响很大。
回来之后感觉主人不再焦躁,她本有些慌乱的情绪也跟着冷静下来。
就像以往那样乖巧地挨在主人的脚边跪坐,竖着耳朵、睁大眼睛,像只机警的小犬,任凭主人轻轻地抚摸她的脑袋。
这种熟悉的感觉令她身心舒畅,露出享受的神情。
韩晶见状,心知主心骨又回来了,也跟着轻松下来。
风沙一向智珠在握,她尚未见过有风沙解决不了的事,是以风沙一慌,她比风沙还慌,这一平静下来,头次发现风沙对她的影响真大。
又过一阵,授衣领易夕若进门。
韩晶也不及寒暄,将事态简略说了,并问意见。
言语之中,她仍旧偏向于动贺贞来救眼前之急。
在她看来,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易夕若听着听着,露出紧张神色,急声问道:“两浙尼寺会不会受到牵累?”
风沙操刀灭佛,两浙尼寺肯定安全,如果风沙失去对事态的掌控,那么两浙尼寺的下场就很难说了。
所带来的连带影响,不仅是风沙与善母达成的协议将会作废而已。
先不提明教可能针对风沙背约所导致的报复,如果明教在汴州遭受重创,作为明教的净风圣女,她的损失,易门的损失都会大到让她难以承受的程度。
风沙还未做声,韩晶那对美眸同蛾眉齐平,冷叱道:“你现在就想着自己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风少撑起的大局垮掉,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易夕若顿时一窒,偷瞄风沙一眼,不做声了。
风沙摆手笑道:“没那么严重,大局垮不掉。”
两女同感讶异,相视一眼,一起望他。
韩晶忍不住问道:“你做下决定了?是向柴兴送礼,还是动贺贞?”
“人家打我一耳光,不还回去怎么行?”
风沙淡淡地道:“他不是不怕佛门报复执意灭佛吗!我帮赵仪一把。通知彤管,激怒张永,让他打上门来,立刻。真的假的无所谓,绑也要把他绑来刺杀我。”
韩晶眼睛一亮,娇笑道:“明白了。这次定要借题发挥,连张永带司星宗一起压了。没有司星宗的制衡,倒要看看柴兴怎么抵挡四灵往禁军渗透。”
易夕若嫣然道:“他抵挡不了。四灵渗透,总比佛门渗透强,起码赵仪不会要他的命。”
韩晶摇头道:“难说。一旦四灵彻底掌控了柴兴的内卫,那么决定权不在柴兴的手上,而在于赵仪怎么想。”
易夕若沉吟道:“你说赵仪对此是乐见其成,甚至配合风少。还是惶恐不安,赶紧撇清关系?”
韩晶掩嘴道:“他怎么做都没关系,柴兴不可能蠢到将自身的安危全部指望赵仪不生出异心。风少这一把坑的真好,一把坑了他们两个。”
易夕若笑盈盈地道:“这叫做驱虎吞狼。如果柴兴不想跟赵仪来个两败俱伤,那么只能求风沙高抬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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