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置使借走的二百厢军,终于也放回来了,还剩下六十多个。
消失的那些,并非全部战死,很大一部分做了逃兵。
宋代士兵的逃亡率一直很高,最初军法规定士兵逃跑20%以上,各级军官就会落罪受罚:逃20%降一官,逃25%降两官……逃45%降六官,并留职察看。差遣降到奉职,该武将就会被罢免。
由于逃兵现象实在太严重,元丰五年改为十分法,即士兵逃跑超过10%就要处罚军官。
但到了北宋末年,已经没有军官因逃兵而获罪。
宋徽宗崇宁四年,尚书省谈及逃兵问题,大概是这样说的:“现在都不处罚武官了,武官更加不体恤士兵。只在熙河一路,逃兵就接近四万,前线武将对此不闻不问。”
士兵逃跑,并非怯战,因为不打仗也逃。
吃不饱饭,领不足军饷,还会遭受虐待,不出现逃兵才怪了。
朱铭让这些厢军全部归队,征召农民进行补充。
五百步军、五十马军,就此满编。三日一操练,粮饷给足,士气迅速提升。
真的,不需要刻意鼓舞士气,给足粮饷他们就愿意听话。
又征召三百汉民、二百熟夷,充作乡兵。
朱铭训练的军队,就此达到1050人。
在操练士兵之时,又大量打造回回炮。皆用阴干的木材打造,搞出最简易版本,制作成本不高,凸显一个数量优势。
宇文常写信奏报朝廷,今年蛮夷异动,请求练兵防备,顺便请求成都府路拨款。
校场。
前后招募的几批厢军、乡兵,此刻都在操练,朱铭笑问:“杨判以为如何?”
“军威雄壮。”杨善道微笑点头。
黎州级别太低,没有设置团练副使,由军事判官负责相关事务。
杨善道身为军事判官,对练兵一窍不通。而且他也是被贬来的,早已彻底躺平,丝毫不介意朱铭夺他职权。
练兵打仗失败,他可以弹劾朱铭越权。
练兵打仗胜利,他可趁机分一层功劳。
朱铭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最初那批厢军三日一练。新招募的乡兵,却得集训十五天,朱铭天天睡在军营陪他们练。
“营外有两人,自称是县尊家仆。”
“让他们进来。”
朱铭又操练一阵,军事判官杨善道走了,很快邓春、关胜二人被带到。
朱铭问道:“你们怎来了?”
邓春拱手道:“相公担心大郎人手不足,便让俺与关兄弟过来。石兄弟(石元公)那里,另派人手帮忙。”
朱铭说道:“来得正好,一并去操练吧。”
正规厢军是有军官的,500人当中就有51个军官,朱铭已经让本地军官担任各职。
张镗和李宝是外来者,现在被任命为乡兵临时军官,邓春和关胜也一并扔进乡兵队伍。
正史当中,刘豫降金的时候,有关胜的一些记载。
《宋史》:“(刘豫)杀其将关胜,率百姓降金。”
《金史》:“豫遂杀关胜出降。”
这个关胜是否是梁山好汉关胜,只能通过线索推测。
张叔夜逼降宋江,其麾下头领被打散安排。随后,张叔夜被调去济南,刘豫投降也在济南。
有一种可能就是,宋江接受招安之后,张叔夜觉得关胜不错,便收在自己手下为将,并且带去济南做武官,还混出了“济南骁将”的名头。(《金史》:有关胜者,济南骁将也,屡出城拒战。)
张叔夜离开济南关胜就成了刘豫的属下。由于坚决不肯降金,还屡屡出城作战,刘豫只得将关胜杀了。
朱铭问道:“关兄弟擅使什么兵器?”
关胜回答:“长枪。”
“我再招十个乡兵,你来做小队长,操练得好再升职务,”朱铭又对邓春说,“你留在我身边,担任中军副将,平时代我操练中军。”
朱铭这边,练兵练得如火如荼。
宇文常负责实施整体计划,他故意传播假消息,说虚恨部劫掠汉民,现在打算练兵征讨。
虚恨部虽然有上万部众,但生活条件更为恶劣,村寨分散在群山之中,聚集部落士兵就得一个月。(虚恨部乃音译,翻译成汉语就是“生活在高山之上的部落”。)
汉官征讨蛮夷,虚恨部是个极好的选择。
邛部川蛮果然没有怀疑,苴猛打算秋收之后,趁着汉人征讨虚恨部,自己则率兵攻打两林部的东北部地盘。
虚恨部得到消息吓得不轻,大鬼主阿埋慌忙派儿子过来,辩称他们没有劫掠汉民。
宇文常装模作样,说是会派人调查,并把虚恨部王子扣下。
转眼间,夏粮已征收完毕,朱铭下令减免士兵家庭的夏粮和杂税,一时间士气更加高昂。
就是黎州和汉源县财政有点撑不住……
……
烈日之下,一队人马从北而来。
林摅擦着额头细汗,骑着马儿缓缓前进,心中抱怨这鬼天气、鬼地方和鬼差事。
他可是做过开封府尹的人,居然被派来黎州询问情况。
还是吃了读书太少的亏啊。
林摅最初攀附蔡京,跟坐火箭一样升迁,但始终有片阴云罩在他头顶。
他受蔡京赏识,担任当值传胪,负责唱贡士之名。有位太学毕业生叫“甄盎”,对于林摅来说,这两个字太生僻,居然当众给念错了。
蔡京的那些政敌,立即抓住机会弹劾。
从此,林摅只要调回京城做官,干不满一年就被重提旧事,然后被贬去地方做知州。风头过了,又回京城,接着再被贬去做知州,甚至一度被扔去提举道观。
如今他转投童贯,担任“权枢密院都承旨”。
这是一个临时职务往往兼任起居郎,同时听命于皇帝和枢密院。
到得城外递铺,林摅便停止不前,让亲随去城门外喊话。
“起居郎兼权枢密院都承旨林讳摅公,奉皇命问询黎州筑城互市之事。本地都监,还不快快出城迎接!”
不多时,宇文常就带着一众官吏出城迎接,就连朱铭都从军营里闻讯赶来。
众官吏排队拜见,态度极为恭敬。
林摅这才感觉满意,点头微笑:“进城吧。”
黎州财政本就不够,还得花钱招待这厮。
酒足饭饱之后,林摅驱散众人,要跟宇文常单独说话。
朱铭正待离开,却听林摅说道:“朱知县也留步。”
朱铭转身拱手,踱步回去坐下。
林摅居然拿自己开玩笑:“我读书少,这事人尽皆知,连贡士的名字都要念错。”
宇文常搞不明白此人路数:“识字多不见得就有本事。”
林摅哈哈大笑:“这话我爱听。”
宇文常说道:“近日调查得知,请求筑城互市之人,并非邛部川蛮,而是那大理国高氏。”
“哦?”林摅立即有了精神。
宇文常道:“朱知县来讲吧。”
朱铭于是展现自己的历史地理知识:“大理国有四郡八府三十六部……”
林摅认真听完,说道:“不料那大理国,竟也被权臣把持朝政,还暗中控制黎州诸蛮。”
朱铭说道:“唐朝的时候,大渡河以南地界,本就被南诏国所控。那些蛮夷,是先听命于大理国,再表面归附大宋获得册封。”
“须得出兵震慑蛮夷!”林摅立即拍大腿。
林摅本来就属于“主战派”,曾经在出使辽国的时候,故意激怒辽国皇帝。
辽国皇帝大怒,对宋国使团断水断粮。
等到林摅返回大宋,立即遭到弹劾,说他奉蔡京之命“惹邻生事”。(事实上,林摅当时的外交发言,堂堂正正找不出丝毫破绽,而且确实在维护大宋利益。)
这次奉命来黎州,林摅也想搞事儿。
他就一个目的,打仗捞军功,因为宋徽宗就是这么想的!
宇文常说道:“在下已经开始练兵。”
林摅说道:“须把那些蛮夷打服了,令其彻底归顺朝廷。最好能略其土筑城,设置几个县,安排流官治理蛮地。”
这不符合宇文常的规划,当即拒绝:“诸蛮有数十万人口,若是略地筑城置县,恐怕各部皆反,非得数万官兵征讨方可。我与朱知县的谋划,是分化诸蛮击其夷首,只需数千人便可获胜。事成之后,重新册封鬼主,于大渡河南岸扶持熟夷另立一部。如此,可保黎州数十年安定。”
林摅仔细想想,点头道:“也可,什么时候发兵?我来做主帅。”
宇文常和朱铭对视一眼,都感觉要坏事儿。
见二人这幅模样,林摅哈哈笑道:“两位莫慌,我这个主帅,并不插手军务,反而会帮伱们弄来钱粮。”
说白了就是捞军功,而且还想抢夺主帅之功。
朱铭对此无所谓,爱捞就捞,只要能打胜仗即可。
宇文常思虑再三,说道:“出兵之时,请天使坐镇黎州城。”
林摅笑道:“宇文太守还是不信任我啊,害怕我到了军中胡乱指挥。放心,你们出去打仗,我坐镇后方调运钱粮,保证从成都府路多多弄来军资!”
朱铭看向宇文常,心想这货不会贪污粮饷,搞得前线将士没饭吃吧?
宇文常也皱起眉头。
“嗨呀,你们还不信我!”
林摅推心置腹道:“黎州这点军资,全部贪污了能有多少?我家乃是福建巨贾,又得官家赏识,啥都不缺,就缺实打实的功劳。我盼着你们打胜仗呢,怎会在后方胡乱下手?”
林摅又说:“朱知县得罪的是蔡相,我早年虽是蔡相的人,如今却早已跟着童枢密。宇文太守的父亲,也是跟蔡相有仇,与童枢密并无多大嫌隙。我们三人,若是配合出兵,可谓珠联璧合、天衣无缝!我要军功,童枢密也要军功,官家那里盼着开疆拓土,这事须得齐心协力办成。”
不等朱铭和宇文常说话,林摅继续念道:“两位且去打听打听,群臣都视我为奸党,可我去那么多地方做知州,可曾传出过贪污害民的事情?即便我做开封府尹,也是以清廉著称!”
奸党清廉?
这个事情,朱铭还真不知道。
林摅说道:“朱知县做太守时,手腕强硬得很。可知我是怎样做官的?做开封府尹,朝廷商议改革钱法。政令还未颁布,就有官商勾结牟利,我管他什么官什么商,一律严肃处置,抓了十多个富商蹲大牢。我做扬州太守时,打击豪强,整顿吏治,扬州百姓谁不敬爱我?”
如果所言属实,那就非常扯淡了,这位奸党清廉且有手段,已经称得上能臣干吏。
就是文化水平太差,连传胪唱名都能念错字……
林摅叹息:“我也是有抱负的,虽然读书不多,却懂得一些道理。我要是学问好,哪会送钱读太学?早就科举做清流去也。”
宇文常和朱铭哭笑不得这个奸党太实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