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铭主政的金州,隶属于京西南路,路治设在襄阳。
但襄阳只有一个运判,至于转运使和副使,办公地点皆在洛阳。
这是因为,京西北路、京西南路皆隶属京西路,只设一个京西路转运司,而洛阳正是京西北路的路治所在。
对于朱铭而言,这是个好消息,没有转运使、副使压制,他办起事来也更顺手。
当然,提刑使和常平使还是有的,都在襄阳那边办公。
金州管辖五县,分别是西城、洵阳、汉阴、石泉、平利。
这五个县当中,洵阳、汉阴属于中县,其他三个全是下县,可见金州总体来说穷得一逼。
朱铭没有隐匿行踪,元宵节过后,便乘坐官船大摇大摆去赴任。
过了西乡县地界,便进入石泉县境内。
汉江北岸为饶峰岭,也作饶风岭。
饶峰岭下,有饶峰关。
关墙残破不堪,至少上百年没修缮过。嗯……应该也修过,直接用稀泥去糊裂口,糊弄不了人,但可以糊弄鬼。
朱铭下令官船靠岸,今晚就在饶峰关歇息。
这里有个递铺,士卒晓得知州来了,立即热情接待。随即,军官和税吏也闻讯赶来迎接。
朱铭带人直奔关城,边走边问:“你是什么军职?”
那军官小心跟随:“回太守的话俺是将虞候。”
朱铭闻言停下:“一座关城,竟只让一个虞候来守?”
那军官说:“俺的差事,不是守关,是巡捕盗贼和走私,俺们都是巡检厢军。”
“你手下有多少人?”朱铭问道。
那军官连忙低头,说道:“二十五人。”
朱铭一看就知道有假:“照实了说,否则我让你聚兵检阅。”
那军官吐出一句话:“算上俺在内,只有六个兵。”
朱铭听了很想笑,六个兵守一座关,还要负责缉捕盗贼和走私。这特么吃空饷也太严重了!
朱铭又问:“伱每月的军饷是多少?”
那军官回答:“六百文。”
朱铭没有再问了,这六百文的军饷,估计都很难按时发放。
眼前这个虞候,很可能靠捞外快过日子。
他们是挡不住走私团伙的,多半在跟税吏一起,收取走私者的好处费,然后睁只眼闭只眼。
这里也可通子午谷去长安,而且还有两条路线。一条是王莽所修旧道,一条是王神念(南朝梁)所修新道。自古走私从未断绝,从汉代一直到民国,都是走私商人的乐土,甚至商人们还自发修补栈道。
朱铭做了金州知州,张广道已在打主意开辟新的走私路线。
既从大明村坐船走汉江,过饶峰关至石泉县,再过马岭关进入池河,接着沿池河北上,翻山越岭进子午谷。
这条路线,比傥骆道更难走一些,但出山之后就接近长安,顺便锻炼村勇的行军能力。
残破不堪的关城,有气无力的士兵,朱铭扫了一眼便不再过问。
他登上关墙,拿出望远镜,仔细观察周边地形。
随即,把望远镜递给张镗。
张镗认真观看一阵,又把望远镜递给李宝,说道:“把关墙修补加固一番,再派五百士卒驻守,就能厄住汉中的东出咽喉。最好在附近山岭再修一些墩堡配合,只需三千人在此汉中纵有十万大军也别想通过。”
“三千人只能挡住一时,还得有水军才行,而且石泉县也得驻军。”朱铭说道。
如此重要的地方,只驻守六个士兵很正常,因为大宋实在承平日久。
这么说吧,历史上童贯率大军攻辽,走到河北前线才发现,大宋的河北防御工事,已年久失修不能用了。宋辽边境都如此,更别谈汉中腹地。
李宝一边用望远镜观察,一边指着两岸山岭说:“沿河山岭处,每隔几里修一墩台。在饶峰关的西北和西南,各修一处山寨堡垒,就能把汉中咽喉彻底卡死。”
张镗和李宝,自然不知道朱铭想干啥,他们纯粹是在讨论军事话题。
白胜对此不感兴趣,只好奇的四处张望,半懂不懂的听他们聊天。
刘师仁属于新入队的,担任朱铭的秘书,拢着袖子眺望江面。耳朵也没歇着,一句不漏全听进去。
聊了一阵,懒得逗留。
朱铭重新登船,抢在天黑前抵达石泉县城。
“相公,朱太守来了!”亲随奔入县衙后院。
“晓得了,安排杂役把宾馆清扫一下。”苏元老继续奋笔疾书。
他正在给成都府路转运使写信,劝谏四川文武官员,不要擅起边衅,不要苛待蛮夷。
十万泸南夷造反,虽然耗费钱粮无数,调了三万西军才平定。但赵遹因军功而高升,让四川官员看到了捷径,都想迎合皇帝和宰相的好大喜功。
于是,地方官故意虐待少数民族,而且还搞改土归流那一套。
蛮夷不反抗,那么改土归流成功,官员们有开疆拓土的功劳。蛮夷如果反抗,那就调兵镇压,有平定叛乱之功。
明年就会激起绵州夷(绵阳)造反,可惜四川厢军实在太烂,官员想要立功却搞不定。
历史上,苏元老听说此事,又给四川官员写信,并给出详细的平乱方案。四川官员不听,最终请朝廷出面,派来一位得力将领,居然采用跟苏元老一模一样的方法,很快就把叛乱给镇压下去。
事毕,皆大欢喜,人人有功。
因为在平乱之后,真就改土归流了。
四川官员受此刺激,对待蛮夷愈发严苛,恨不得把蛮夷全部逼反,然后再平叛立功升迁。
至于百姓因战事而负担沉重,这不在官员们的考虑范围内。
写完信,苏元老搁笔问道:“太守可住进宾馆了?”
亲随说道:“住在城外驿馆,相公还是出城迎接吧,莫要背了冷落上官的罪名。”
苏元老整理衣襟离开后宅,到得县衙大堂,发现属官和胥吏已经准备好,就等着他带队一起出城。
“走吧。”苏元老云淡风轻。
苏元老属于选择性躺平,把正经工作搞好,然后啥事儿都不管——这辈子已无所谓了,想要升迁极为困难。
他从小就父母双亡,过继给苏辙做孙子。
少年成名,蹉跎至今。
梁师成自称苏轼的私生子,求取苏元老的文章,无非是想把关系坐实。苏元老表示拒绝,就此得罪这位大太监。
来到驿馆外苏元老喊道:“石泉县令苏元老,携本县官吏迎接太守!”
喊了两声,朱铭踏出房门,官吏纷纷作揖问候。
苏元老说:“请太守入城。”
朱铭赴任之前,就打听过金州的情况,笑着说:“久仰苏县令大名,今日一见,风采照人,不愧为名门之后。”
苏元老拱手道:“在下也久仰太守大名。”
对于一个半躺平的人而言,基本礼数到了即可,他才不会巴结逢迎上官。
更何况,自己快四十岁了,还只是区区县令。而朱铭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知州。苏元老心里能平衡吗?简直越想越气。
众人簇拥着朱铭进城,沿途鸣锣开道,引来百姓上街观看。
到了宾馆门口,苏元老说:“饭食已经备好,本县贫瘠,就不设宴款待太守了。”
石泉县却是挺穷的,这也算个正当理由。
苏元老越是这样,朱铭就越觉得可以交流,拉着他的手说:“别人可以离开,苏县令与我一道用餐吧。”
当即屏退众官吏,拉着苏元老进宾馆。
苏元老无奈,只能跟朱铭一起喝酒。
家眷和随从,被朱铭安排在别的屋子吃饭。
喝了两杯,朱铭说道:“此屋只你我二人,子廷兄可畅所欲言。”
苏元老笑道:“太守所问何事?”
“当然是治民之事。”朱铭语气诚恳道。
苏元老说:“花石纲须停下。”
朱铭问道:“金州的花石纲,是地方官员主动进献的吧?”
苏元老点头说:“转运使勒令金州进献白胶香,各县官吏便役使百姓,不分寒暑去深山采香,被征调的百姓苦不堪言。”
白胶香是一种树脂,活血止痛,清热解毒。
但作为花石纲进贡,并非看重其药效。而是炼丹的时候,需要焚香静心,白胶香是制作丹香的原材料之一。
朱铭当即表示:“我上任第一件事,便勒令金州五县,停止花石纲进献。”
苏元老颇为惊讶,虽然他听说朱家父子名声很好,但毕竟属于幸进之辈,没想到居然真的为了百姓而罢花石纲。
苏元老提醒说:“京西转运使宋升,可是蔡攸的妻兄。”
朱铭冷笑:“莫说他是蔡攸的大舅子,便是蔡京的大舅子,我又怕他作甚!”
“太守豪情万丈,在下佩服之至。”苏元老终于露出微笑。
去年冬天回洋州,朱铭路过洛阳时,正好遇到那里在修太极宫。
为了讨好皇帝,身为转运使的宋升,竟然亲自跑去督建道观。
而且,宋升还用牛骨灰涂抹墙壁,只为让道观的外墙更光滑漂亮。
杀牛,杀牛,杀牛!
洛阳附近各个村落,到处都在屠杀耕牛,把牛骨送去粉刷道观。
无数百姓嚎啕大哭,忍痛把自家耕牛杀了。
牛骨不够,又有官员建议,挖掘坟地里的人骨代替!
然后,宋升真就下令挖坟取骨,用人类骨灰作为道观的粉刷材料。
这厮在洛阳已搞得天怒人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