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收到葛胜仲的回信。
读罢信件,朱铭问道:“你猜他怎样回复?”
石元公拍马屁道:“既是大元帅亲笔书信、以礼相待,葛太守自然应当感激涕零、纳头便拜!”
“哈哈哈哈!”
朱铭大笑不止,不禁说道:“老石啊,你却一点不老实。本事没长进多少,溜须拍马却愈发精通,今后可是要做那谄媚幸臣?”
“实话实说而已,不算谄媚君上。”石元公打死不承认。
朱铭收起笑容:“我写信请教他治民之术,他还真就回信教我如何治民。可惜啊,多数言语皆老生常谈,实在没有什么新意,远不如他的词作吸引人。”
比如富国强民,葛胜仲的思想是各安其份,豪强不夺百姓之利,官府不夺豪强之利,中央不夺地方之利。
他说现在的大宋,百姓的利益被豪强侵占,豪强的利益被官府侵占,地方的利益被中央侵占。天下之利,都集于宋徽宗一人,如此层层压榨,导致从中央到地方、从豪强到小民,全都穷困潦倒难以安稳。
他认为,应该恢复元丰宪法,保证各个阶层和地方官府的合法利益。如此,天下便可大治。
在商业方面葛胜仲认为应当加强市场管理,但又要注意保护商人的利益。现在的大宋,看似严管商业,其实根本不管,只知道向商人征税。
石元公接过仔细看完,说道:“皆言之有理,大元帅为何还不满意?”
朱铭说道:“或许是初次笔谈,他那些话太过笼统,随便换个人来也能说出几分道理。我想要的,是他做官二十余年,凭治民经验而产生的具体做法。”
石元公笑道:“他如此回答,是在自比宰辅,为国制定大致方略。而元帅的要求却是把他视作一方民政官。元帅回信之时,万万不可说得太露骨,否则他会觉得自己被小觑了。”
“也对,不能要求太高,也不能要求太低。”朱铭点头说。
葛胜仲的最大政绩,是续修《太常因革礼》,此书的上一任主笔是欧阳修。
这位先生学问广博,也关注民生,还通晓历史,又熟知近百年的政策和变革。让他为国制定大致方略,葛胜仲能滔滔不绝说上一天,但具体施政他其实并不太擅长。
因为葛胜仲的仕途起点太高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清贵官职,要么执掌国子监和太学,要么在礼部任职为朝廷编书。
具体的政务官,他只做过两年司理参军,也即担任地方法官。还贬去做了几年休宁知县,剩下便是现在的汝州知州。
朱铭在邓州逗留时,给葛胜仲回信一封,送至汝州已是隆冬时节。
……
“朱先生怎么说?”葛立方问。
葛胜仲微笑道:“你自己看吧。”
葛立方展信读罢,欣喜道:“朱先生采纳父亲之言,果然是虚怀纳谏。父亲可继续回信,多写一些自己的治国主张。”
“恐怕没有机会了。”葛胜仲拿出另一封信。
这信是大文豪陈与义,从东京寄来的,说太监李彦发怒了,公然叫嚣着要将葛胜仲除名编管。
陈与义如今还名声不显,他真正扬名,还得经历靖康之耻。国家不幸诗人幸,在无尽的痛苦洗礼下,陈与义留下大量传世名作,可称南宋初年的第一词人和诗人。
正是因为葛胜仲举荐,陈与义才进京担任太学正,如今已然升为符宝郎,掌管外朝的各种印玺和信符。
葛立方说道:“索性南下,径直去投朱先生!”
“再等等看吧。”葛胜仲还对皇帝抱着一丝希望。
很快,希望破灭。
几年前,因为反对花石纲,葛胜仲被贬为汝州知州。
而现在,因为反对西城所,葛胜仲被贬为湖州团练副使。
甚至陈与义都受到牵连,从掌管朝廷印玺的符宝郎,直接贬去陈留做酒税监。
看着京城送来的贬谪文书,葛胜仲摇头苦笑:“如今这朝廷,想做点事真的好难啊。我甚至都没做什么正事,只是反对西城所括田残民,便连知州也当不下去了。”
“父亲还在犹豫什么?”葛立方焦急道。
葛胜仲说道:“先给朝廷写谢事表,辞去湖州团练职务,就称我要回家乡隐居。不能让那昏君知道,我父子已投了汉中,免得连累丹阳那边的族人。”
天空飘着小雪,葛胜仲带着妻儿、妾室和仆人,封了官印默默离开汝州城。
不知消息如何传出,这个整天喝酒作诗,屁事儿不管的糊涂太守,竟有近千百姓自动前来送行。
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隔壁的颍昌府,已经被西城所祸害得民不聊生。
而汝州因为有葛胜仲阻挠,西城所括田速度非常缓慢,只有一部分乡村遭到盘剥。葛胜仲若是走了,汝州明年肯定苦不堪言。
“太守,求伱留下来吧!”
一位城郊的大地主,家财万贯那种,竟然亲自跪在雪水当中。
大地主肯定不会被西城所搞破产,可一旦被西城所盯上,所有跟田产相关的赋税就要全部翻倍!
一个又一个百姓跪下,而且大部分是地主,还有许多商人也在,因为他们消息最灵通,真正的小民反而不知道葛胜仲要走。
葛胜仲亲自扶起几人,叹息道:“着实惭愧得很,我来汝州主政数载,每日尸位素餐不理庶务,汝等竟还这般盛情挽留。朝廷已另有任命,此事难以回转,只求下一任知州能……罢了,各自且散去。”
汝水还未结冰,葛胜仲登船远去,留下一地哭嚎的百姓。
大地主还只是感慨哀伤,小地主真就痛哭流涕,他们极有可能被逼得家破人亡。
船行至襄城县,葛胜仲让仆人继续坐船回乡,好歹给老家的族人报个信。他自己则带着妻儿,弃船走陆路前往襄阳,从此跟着朱家父子混去了。
心里挂念百姓的官员,若敢跟那帮奸佞对着干,就是不断被贬官的下场。
被葛胜仲牵连的陈与义,也黯然离开东京,前往陈留收酒税去了。
历史上,陈与义在赵构手下做到副宰相。因为赵构不愿北伐,气得陈与义辞去副宰相职务,一直到病死都不肯再当官。
汝州的新任知州叫谢贶,后来因抗金而死,而且是主动带兵北上,跟金兵作战时牺牲的。
他再有气节,也无法阻止太监括田,否则就跟葛胜仲一个下场。
汝州明年估计又是遍地流民。
……
朱铭已回襄阳,还不知道汝州太守换人了。
回到大元帅府,当晚睡在张锦屏房里,隔日便去找李师师,还把裴嫦娥也叫来。
李师师大喜,连忙准备酒菜,几个妻妾当中,她算最不受宠的。
裴嫦娥也很高兴,因为年龄太小,明年才满十六岁,朱铭一直没有碰她。每每黯然神伤,认为自己缺乏魅力,这辈子都只能独守空房。
朱铭却是抱着大白菜来的,刚进院子就说:“改天让厨子做了尝尝味道,这跟普通的菘菜和白菜不同,是我爹培育好几年的成果。已经可以包心了,虽然包得还不严实,但产量提高了很多,特地派人从汉中送来的。”
李师师接过两颗大白菜,就那样抱在怀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一个京城名妓,勉强也算才女,从良做妾之后,收到丈夫的第一份礼物居然是大白菜。
李师师窘了几秒就说:“既是老大人培植的菜蔬,定然非同寻常,想来滋味好得很。”
“你吃过就知道了,有一股甘甜味,”朱铭说道,“此物可利万民,不但产量高,冬天放进地窖还能屯很久。”
“姐姐,我来抱进去吧。”裴嫦娥也很有眼力劲,她不知如何讨好朱铭,只能尽量讨好李师师,否则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三人到了屋里,炭火已生了许久。
李师师屏退侍女自己亲自添炭煮酒,裴嫦娥则乖乖坐好。
朱铭过来当然有正事:“我杂戏看得不多,师师可擅长此事?”
李师师回答道:“奴以前多唱雅调,便连俚曲时调也唱得不多,杂戏还从来没有亲自演过。相公若想听杂戏,可以在家养个戏班子。”
“我是想让将士们看戏,”朱铭解释道,“此次北巡,见军中并无娱乐。我又不愿给将士养营妓,便打算让他们有杂戏可看。不但可以消遣时间,还能培养军心,用杂戏来潜移默化,让士卒知道什么是忠孝仁义,让他们明白为何应该亲近善待百姓。”
“此军国大事也”李师师立即收起别样心思,“奴虽未唱过杂戏,却也见得多了。相公可以请几个戏班子来,奴亲自考核他们,选两支最好的以娱军士。”
朱铭说道:“我是想问,当今是哪位先生,写出的杂剧最受底层小民追捧。不要太过高雅的,底层小民越喜欢越好。即便远在东京,我也可以把这人请来。”
李师师笑道:“相公认识此人,便是宋国右相李邦彦,整个东京就属他的杂剧,最得平民百姓的喜爱。”
“呃……”朱铭瞬间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