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卡尔大公夫妇忧心忡忡地为女儿担心的时候,他们口中的“还不如岳母的母亲”路易莎前皇后,也在自己位于帕尔马公国的宫廷当中百般纠结地思忖着。
虽然帕尔马只是偏居一隅的小公国,消息向来不大流通,但是此时法国政局的变动新闻还是已经流传到了这里。
现在,这里的人们都已经知道,罗马王已经返回到了巴黎,并且即将坐上原本就属于他的皇座。
身为艾格隆的母亲,她原本应该为此欢呼雀跃万分激动,但是历史给她开的种种玩笑,却让原本值得喜庆的大事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1814年,法兰西帝国面临覆灭危机的时候,她带着儿子一起逃离了法国回到了娘家奥地利,然后在路上她爱上了一路负责护卫自己的奈佩格伯爵,接着两个人就以情人的身份相处,直到1821年拿破仑皇帝的死讯传到欧洲大陆之后他们立即就结了婚。
在这段婚姻当中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就是她的这个做法,让她和自己儿子的关心永久性地断裂了。
她将儿子留在了美泉宫教养,然后在帕尔马统治着父皇赐予她的小小公国,享受着自己新的家庭生活,而在孤独当中成长的艾格隆,自然也就没有把她当成母亲看待,两个人几乎形同陌路。
所以在这一次,虽然取得了历史性的胜利,但她的儿子甚至没有费心派人过来通知一声,分享他的快乐,路易莎被有意地遗忘到了一边。
这不光是出于个人感情上的疏远,同样也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王太后改嫁,在法国君主史上根本没有先例,所以对波拿巴家族来说,应该怎样来对待路易莎,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她如果出现在儿子或者儿子的臣民们面前,得到的绝不会是欢呼,只会是沉默和尴尬,也没有人会把她当成皇太后来对待。
所以,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远离和避而不谈,就当做不存在一样。
路易莎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公开场合当中,她从来没有对艾格隆的事情做出任何表态,她也有意让世人淡忘自己,免得让所有人尴尬。
一个母亲,对儿子最大的贡献就是沉默,说来讽刺但这也是现实。
要说心里没有一点点酸楚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路易莎好歹当过几年法兰西的皇后,在拿破仑皇帝出征俄国的时候甚至还短暂地摄政过,她品尝过掌握权杖的滋味儿,凡尔赛,枫丹白露,杜伊勒里,卢浮宫……这些辉煌壮丽的宫室曾经也属于她,如今里她仓皇逃离法国也不过才十几年,她又怎么可能把当年的辉煌盛景忘得一干二净呢?
只是她心里非常明白,哪怕她的儿子坐上皇位,那些往昔的回忆也已经注定不可能回来了,她已经不可能等到一辆来接自己回巴黎的宫廷马车,只能在帕尔马了此残生。
当然,这一切她也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倒是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她跌宕起伏的人生如今已经到了中年,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
要说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那就是她眼下留在身边的一对儿女了。
1829年,之前已经病入膏肓的奈佩格伯爵溘然长逝,路易莎送走了自己的丈夫,第二次成为了寡妇,伯爵临终之前在病床上表示自己这一生居然有幸能够和帝国的长公主喜结连理,此生了无遗憾,唯独请求妻子能够照看好两个孩子,而路易莎也含泪答应了他。
然而,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奈佩格伯爵虽然是贵族,但是毕竟不是王族,路易莎嫁给伯爵依旧属于贵贱通婚,子女是不可能享受王室的头衔的。
而且,由于这一点,路易莎的子女也被剥夺了帕尔马公国的继承权,奥地利帝国和波旁两西西里王室签订了协议,约定在路易莎死后把帕尔马公国的王位交给波旁家族。
也就是说,路易莎和奈佩格伯爵的两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后代,在将来既没有王室头衔也没有一寸国土,他们只能继续用“奈佩格伯爵”这个头衔,而且只能回到奥地利帝国境内以普通贵族的身份生活下去。
路易莎皇后当然不愿意两个孩子落到这样的境遇,所以在奈佩格伯爵在世的时候,夫妇两个就积极在宫廷当中活动,结交人脉,而在艾格隆逃出了奥地利之后,夫妇两个还暗中帮过艾格隆的忙,资助了他在希腊的活动,交换条件也只有一个,在艾格隆一旦夙愿得偿登上皇位之后,帮忙提携一下他的弟弟妹妹。
对路易莎夫妇来说,如果能够让两个孩子在法国的宫廷当中以近似于宗亲的身份生活下去,前途自然会比单纯当什么“奈佩格伯爵”要好得多。
尽管艾格隆对母亲一直心存恼恨,但是在商言商,他并不会因为感情而影响判断,所以在权衡之后他也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如今,艾格隆真的实现了自己当初的梦想,而他的诺言自然也会起效。
路易莎知道,自己不会回到法国去,也绝不会有机会出现在法国民众面前,但是她的这两个孩子不一样,他们并没有什么黑历史,也没有人会真的去为难他们——拿破仑皇帝自己不也有私生子吗?
出于对艾格隆的了解,她也相信他会履行诺言,毕竟这两个孩子没有任何根基,利益和他完全一致、而且只能依附、效忠于他,他肯定需要这种亲信。
所以路易莎打定了主意,要给艾格隆修书一封,在信中她会恭维他的胜利,并且绝口不提自己过去的往事,也不提自己接下来的安排,只是言辞恳切地请求他履行之前的诺言,并且保证这两个孩子将会永远尊敬他、服从他,成为他的助手。
在信写好之后,她把这两个孩子——安博汀和威廉叫了过来。
安博汀如今已经13岁了,女孩子向来发育早熟一些,再加上父亲过世,所以她看上去已经有了几分大人的稳重,而年仅11岁的威廉却更加像个孩子一些,注意力不太集中。
不过,这两个孩子因为从小都受过非常严格的教育,所以举止端正,更有几分王室的风采,路易莎自信他们以后就算未来在法兰西的宫廷当中,也绝不会丢了自己的脸面。
当然在表面上,路易莎还是板着脸,严肃地看着两个孩子。
“孩子们,我已经写好了给罗马王的信,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他在收到信之后会回信给我,并且允许你们入境法国的。从那时候起我就不会留在你们身边了,但你们一定要记得我对你们的教导,因为这对你们至关重要。如果你们不想让我失望,不想让你们的父亲在天之灵失望的话,就给一定要做好,明白吗?”
面对母亲严峻的表情,两个孩子都心里害怕,但还是纷纷点头。
看到两个孩子如此乖巧懂事,路易莎心里也颇为欣慰。
自从和艾格隆达成了秘密协议之后,这一两年来,她和亡夫一直都在给姐弟两个灌输“哥哥就是你们未来的依靠,你们一定要崇敬他服从他,这样你们才有前程”的意识,就在这种潜移默化当中,这两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也确实在下意识当中把艾格隆当成了自己接下来人生的路标。
当然,这也是因为艾格隆确实“有料”,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创下了如此偌大的功业,小孩子都是崇拜英雄的,在父母有意识的引导之下,他们把哥哥奉若神明确实也不足为奇。
“记住,虽然你们确实有几分血缘,你们切记绝不要真的以他的妹妹和弟弟自居,要知道有很多人会嫉恨你们,因为你们挡了人家的路……所以要多叫陛下,凡事以他的命令为准,你们一定要相信,既然他答应了会照顾你们,那你们就只管沿着他为你们指定的路走下去就好了,他不会害你们的。”
路易莎继续对儿女们谆谆教诲,“还有,我和陛下的关系能够弥合,都是多亏了特蕾莎公主的帮助,她心地慈悲,而且又重视家族和血缘关系,等你们到了法国之后,举目无亲,除了陛下之外她就是你们最大的靠山,你们一定要牢牢地奉承好特蕾莎公主,她让你们做什么你们也要去做,记得!”
“妈妈,那如果特蕾莎公主和陛下之间起了什么冲突呢?那我应该听谁的?”安博汀犹豫了片刻之后问,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也许是我是想多了……”
路易莎倒是没有被这个问题激怒,相反她发现这个年幼的女儿好像比她想象的还要敏锐许多。
不过,以她上次接待这对夫妇的情况来看,他们之间感情深厚,尤其是特蕾莎对艾格隆简直爱得痴迷,他们之间又怎么会有什么矛盾呢。
“那当然是以你们的哥哥为优先。”她平静地回答,“永远不要试图冒犯他,不然你们很难得到原谅的。”
两个孩子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母亲的告诫。
“妈妈,我们也不用那么急着过去呀……”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安博汀又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我们年纪还小,还帮不上什么忙,就这么过去的话我怕会被人嫌弃的……再说了,如果我们都走了的话,您可怎么办?您在这边一个人的话也太孤独了。”
女儿充满温柔的话,让路易莎心里一酸,接着她苦笑了起来。
“傻孩子,你是在我们这里过得太好了!以为宫廷是什么地方,那是欲望横流之地,到处都充满了嫉妒和中伤,如果你们不尽早赶过去在你们哥哥身边留个位置的话,过个几年该有的位置都被人抢到手了,你们就算过去了又有什么用呢?而且年纪小一点也好,这样他也不会有什么戒心,就让你们以最清白的履历去走上他铺就的路吧……”
说到这里,路易莎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人上了年纪就会恋旧,她自然也不会例外,在自己刚刚丧夫的情况下,膝下的这一对儿女已经是她如今最大的精神支柱了,如果不是为了他们的前途的话,她又怎么会舍得把他们都送到异国他乡去呢?
“你们过去以后,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就给我写信,我虽然现在去不了那里但我还可以给你们提供不少建议,不过再怎么想念我,也不要轻易跟他请求回来见我;等你们成年之后再每年过来看看我吧,希望到那个时候你们已经成长成为了聪明可靠的人,成为你们的兄长的帮手……”
母亲对儿女的期许,也在这淡然的话语当中暴露无遗。
她和长子的关系,已经没有修复的可能性,哪怕有特蕾莎公主从中说合也只能停留在这一步了——她也不敢奢望能够再进一步。
如今,因为有求于他,路易莎不得不低下头来向儿子说软话,可是在内心当中,她也有许多的无奈和辛酸。
命运确实离奇而且曲折,她在不情不愿间成为了法兰西帝国的皇后,原本她已经接受了这个命运,但是突如其来的转折又让她失去了这一切,她努力接受现实,试图重新再重建自己的生活,可是现在新的曲折又无奈地横亘在了自己的面前。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也许她现在已经是帝国的皇太后了,又何至于再去为这个小小的帕尔马忧心忡忡呢?
罢了罢了,现在再去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已经失去的一切,终究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当初她孑然一身去了法国,如今她又是孑然一身,两个丈夫三个孩子,但她却好像永远也无法摆脱孤独,也许这就是自己注定的命运吧。
上一次母子相见已经是差不多两年前的事情了,下一次母子相见又该是什么时候呢?也许一直都不会有机会了吧……
“祝你好运,陛下。”她面对着虚空微微屈膝,而后又重新戴上了属于寡妇的黑色面纱,把自己的面孔遮蔽在了模糊的黑雾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