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梧桐叶仍然飘飘荡荡,眼看落在地面并非刚才的那面,忽然一阵风来,树叶打了个滚,竟又成了刚才那面。
天骄嘿嘿一笑:“这回承认你我有缘了吧?”
夕然白了一眼,无语道:“这根本就是运气,怎么就算有缘了?”这一举动,更有说不出的万种柔情。
天骄看了又看,才接过话来:“你说的也对,不过,想必你刚才只顾着看我,没注意到它本来是反面朝上来着,只因一阵风吹来,它才翻成了正面。这就叫做,西风不辞辛苦,奔波千里翻良缘。”
夕然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的确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可又不愿意被看出来,这才转过身去如此说道。
天骄那两句诗本是信口胡诌而来,于是凑过脸去解释一番:“就是说,若不是你我有缘,西风哪能不远千里能为你我做媒呢?”
夕然又啐了一口:“胡说什么,谁要和你做媒……谁要……我才……”
趁着夕然语无伦次之际,天骄一把抢过她手中书信,顺势逃出几步:“闷油瓶姑娘,这回是你输了,既然输了,这书信自然跟我有关,既然跟我有关,那我也就看得。”
夕然还想抢回,可天骄何等身法,她不但没能如愿,还险些跌倒。
天骄借机扶住夕然瘦削肩膀,占了便宜之余还顺便调戏道:“闷油瓶姑娘,可不能这么不矜持啊。”
夕然把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咬着银牙道:“你无耻!”
天骄道:“既然说我无耻,我要是不无耻一回,岂不让别人说你胡说八道,这样我可不忍心。”说罢,竟伸手在夕然俏脸上摸了一下。
这一下可把夕然急得差点哭出来:“你……你!”
天骄赶忙安慰:“其实也没摸到什么,你就权当是你自己的右手摸的。”
夕然更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天骄见她如此委屈,才想起尘护法曾告知的九牧男女授受不亲之理,自知惹了大祸,暗悔自己不该如此轻佻,可作为天魔的他,刚才就是无法自持,不能自已,情不能禁。他只好再道:“不然,你就权当我摸了自己的脸。”说着,将自己打了一巴掌。
天骄打了自己一巴掌,又说了许多软话,可无论他怎么做、怎么说,夕然仍旧不依。天骄灵机一动,假装没了耐性:“女孩子真是喜欢无理取闹。”
一句话说得夕然更是泪眼汪汪:“你……你!”
见她终于说话,天骄忙接着话茬道:“我的名字你不是记在心中的吗,怎么能把未来夫婿的名字忘了?哦,我知道了,你我相敬如宾,因此才这样你啊你啊的亲切称呼。”这句话虽然也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之故,可更多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夕然无缘,是以只能在嘴上占占便宜。
夕然虽然外柔内强,可听了这话,又被天骄几番戏耍,忽觉好委屈:“你什么时候给我说你的名字了?”说着,竟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天骄才觉自己有些过分,终于不忍:“好了,我是逗你玩的嘛。我叫风煦,风是‘西风不辞辛苦’的风,煦是和煦的煦,可要好好记住了,闷油瓶姑娘。”这个假名他早就想好,是他自知与夕然难有结局,来重山路上突发感慨而来——“风”指代他当前领悟的狂飙之力,“煦”指代日出时的霞光,正好和夕然的夕阳之意相对,二字连在一起,既有身世如风中之絮一样不由自己之意,又有纵使二人能成也终归是夕然生命中一个过客的风中之婿之意。可是,他所说的名字毕竟是假,当着喜欢的人说谎,他亦难以做到心平气和,恐夕然察觉,因此才用“闷油瓶姑娘”的称呼来转移心中惶惶。
夕然抬起泪眼,怔怔望着天骄道:“可你刚说不叫我闷油瓶了的。”
天骄见夕然毫无怀疑,于是又嬉皮笑脸道:“我是说不叫你闷油瓶,可没说不叫你闷油瓶姑娘啊。”
饶是夕然如何好脾气,可哪里经得住天骄一而再、再而三的欺侮,终于在此刻爆发:“你这个……你这个坏蛋!有爹生没娘养的大坏蛋!”
天骄忽然脸上一僵,这一句话实实戳到他的痛处——
他母亲早丧,父亲病危,果真算得上“有爹生没娘养”,他怎不伤心?他如此毫无顾忌地欺凌夕然,果真算得上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他怎不愧疚?可更让他伤心愧疚的是,因为这句话想起的“火晶宫中说妙计”、“由此怦然心动”二事。
他多么陶醉于九牧景致,何尝愿意践踏,让山河之美俱化云烟?可他作为天魔尊之子,怎能让天魔尊含恨而终,因此不得不“火晶宫中说妙计”;此计既出,不久之后,九牧大地必将尽染鲜血,大好河山如何能够玉全?他如何能不更为愧疚?
他多么动心于眼前佳人,何尝愿意欺凌,让她哭成泪人一般?可他作为挑起纷乱的罪魁祸首,纵使“由此怦然心动”,纷乱一起,何来资格谈情说爱?纷乱一起,何来时间谈情说爱?纷乱一起,何来颜面面对夕然?日后恐不能再如此的相对相望,他如何能不更为伤心?
可他为了了结此情,无牵无挂、无怨无悔地投身于未知结果的纷乱之中,却如此心安理得地欺凌着夕然,怎么能不尤为愧疚?又诚如亲口所说,他只会是夕然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夕然只能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唯有此时此地此身,他才能无所顾忌地欺凌夕然,如此情缘,又怎么能让他不分外伤心?
——只见他忽然垂下头去,将书信还给夕然,默默走向远处。
夕然一怔,想起自己爹娘之事,隐约猜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转念又想到,自己如此性情,又说出如此之话,不也是没有教养?同情愧疚外加同病相怜下,连忙站起跟上:“对不起,人家不是故意的。”
天骄本就在伤心愧疚处,听闻夕然如此毫不计较的温柔之语,两相之下,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其实,你说的也没错。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做这些事情,起码不会这么急着去做。”说着,抬起头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林壑美景——花开锦簇,佳木成荫,湖水澹然,分外赏心——此景再不细看,恐不久烟消云散!
夕然随目看去,虽是冬日,可眼前仍然景色信好。只见凤鸣湖畔青草间蓝花,湖面锦鳞逐彩鸟;辽阔的山原充满视野,高高低低地呈现出重山起伏的态势,欢快的潺潺流水声依稀可闻;远天之上,几片白云也似乎留恋于这山川之美,正与山中紫气缠绵地难舍难分。
夕然心中一动,轻问:“你要去做什么事吗?是不是很难,是不是如同那山头的白云,越过了重山,再也不会回来……”说到这里,望向天骄:“再也不会回到这似曾相识之地。”
天骄努力将这一刻所见的美景映在心中,道:“当然还会了……”转头望向夕然,由衷道:“在梦中,无数次。”
夕然忽被触动,不知是为这句话,还是天骄的神情,低下头道:“我觉得,你不像在说谎,你是不是真的来过这里。因为……因为,当年离开这里去天魔域时,湖水中的我,也是这样的目光,不舍却不得不舍。”
天骄收住伤心,转上笑容,道:“哈哈,既然都有了这样的目光,又怎么还再留在这里呢?”说罢,狠心转身,已向远方走去。
夕然心中更急:“等一下。”天骄因之驻足。夕然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道:“我曾在飞沙城见过你,你要做的事,是不是也和天魔有关呢?”
天骄不想欺骗,又不能明言,只好含糊道:“差不多吧。”
夕然笃定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算是个坏人。”顿了顿,转在天骄身前,将书信递去。
天骄疑道:“怎么了?”
夕然脸上一红,低下头道:“我不认识字。”
天骄苦笑道:“怎么可能?”只见夕然撅了撅嘴,眼中有所期待地看着他,显然不似说谎,便道:“怎么看也不像啊。”说着,接过书信。
夕然道:“怎么不像了?”
天骄道:“像你这样辉丽无匹、又有着这样好听名字的人竟不识字,我实在没有料到。”
夕然道:“那这么说,你身旁的那个高贵姐姐,她才算得上完美无瑕么?既识字又好看,还善解人意,大气大方。”不知哪里来的心思,竟觉得天骄身边的姑娘必然是完美无瑕。
天骄猜到夕然说的是花恋蝶,他此时想到的,自然是花恋蝶到底算不算得上完美无瑕。花恋蝶虽不识字,可的确好看,虽然高高在上,可谓高贵,但的确大气大方、善解人意。天骄当下不知如何接话:“她……她……”
夕然既想听天骄怎么说,又怕天骄顺着自己的话也去夸那个高贵姐姐,忙道:“好了,好了,把信念给我听吧。”
天骄点了点头,见封皮写着:“夕然亲启。”字迹柔中带英,将信拆开,念了出来:“
夕然:
雪山之行如愿,无须牵挂。不日启程归来,切勿远离。
——寒若雪”
夕然见天骄忽然停下,问道:“怎么不念了?”
书信很是简短,除了天骄念出的十几个字,只剩下一个字符,他只好也念了出来:“一个大大的笑脸……”说罢,将书信寄过。
夕然愣了愣,接过一看,果然整张纸上只有寥寥几字,剩下篇幅尽是一个大笑脸,才知天骄并没骗她,可忽然又觉尴尬,就这几个字,自己还要天骄帮忙,直羞得满面通红。
天骄痴痴看了夕然半天,越看越觉动人,可越看也越觉咫尺天涯。如此矛盾之下,心中忽然生出极大的期盼:“若是可以兵不血刃的征服九牧,是不是,我和她就有那么一点点机会?”可魔域子民不日就到,到时三护法就会按既定之策,开始蚕食剩余五城,如何能够兵不血刃呢?只好对夕然道:“夕然,若是可以,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夕然道:“什么事?”问罢,忙又补了一句:“要是是那些不着调的,就不要说了。”
天骄道:“以后,能不能别的地方都不要去了,就呆在这里。”他说得很是郑重,甚至忘了先反驳夕然。
夕然却以为天骄又犯病了,道:“我凭什么听你的。呆在这里,让你来欺负我?”
天骄感慨道:“你应该也看到了九牧近来的变故,我想,大概只有这里,才不会有人舍得践踏。”
听了这句话,夕然想起前不久前对雪姐姐说过的话:“不知天魔喝了这样的水,还忍心污染么?”似乎有一些明白天骄是在担心她,可想到天骄自己还不是要去做道义中事,便道:“你又不是天魔,凭什么这么断定?再说,就算他们不找我,我也要找他们算账呢,别以为只有你有良知。”
天骄问道:“你算什么账?”
夕然道:“天魔杀了我父母,就在你刚才出现的梧桐前,我还记得,那天是腊月初五。”
听了这话,天骄心中一股凉意涌上,幸亏此时,天色忽然昏沉,方才的西悬之日倏忽不见,整个九牧忽成夜晚!如此异象惹得夕然大惊,可天骄耳边却响起花恋蝶的话“天上本是多情时空的星辰主宰,若是他有了意外,必会天昏地暗,星河动摇”,以为天上出事,立有开怀。幸好此时昏暗,夕然看不到他的喜悦,可他却能明显感到夕然的惊惧,忙道:“不用怕,是上苍也在为你父母动容而已。”说罢,转过话题:“这样的灵山秀水,难道没有名字吗?”
夕然低下了头,一时又有些不怕了,既因有他在身边,也因想起了父母:“山叫重山,湖叫凤鸣湖。”说罢,沉浸于过往中。
天骄又道:“重山倒好理解,可湖为什么叫凤鸣湖呢?”天骄此问,意在将夕然从过往的思恋中劝解出来——让自己少些愧疚,夕然少些仇恨。
夕然便将那次顺着溪水回家而迷路的有趣事一并“闻鸾见影而鸣”的奇异事一一讲说出来,更主动将自己父母的事讲给了身边人。说了好多之后,不但天骄,就连夕然自己心情也好了许多,她不再去思念那个人,因为他就在身边,她也顾不得找天魔报仇,因为他在身边,她也没有为讲述父母的事而陷入悲伤,也因为他在身边。正应了若雪那句话,悲苦分担则减,喜悦分享则增。一增一减,因此使她心情好了许多。只是她的宜喜宜嗔,更让天骄难舍难分。
讲完之后,西悬之日重新出现,二人于是沿着凤鸣湖走了一会,不觉已日落重山。天骄急与众属下商量天上死后的征伐九牧的计划,因此想要回去良穆都,却始终有些舍不得离开,便道:“我本想教你识字。”
夕然喜道:“真的吗?可听说识字很难的。”
“比起其他事,并不算难。”
“那从哪教起呢?”
“你在这里等一会。”说罢,天骄转身飞奔重山下的梧桐郡。
夕然便在山上等待,等了一会,天相回来:“夕然姐姐,刚才怎么回事啊?”
“没事,是上苍也在为你大哥没事而动容。”
“有道理,有道理。”天相虽然这样说,可还是放不下心,急忙回去了山腰房屋,去看看天剑是不是又变沉了,幸好并无变故。
夕然等到日暮时分,才见天骄身影在山下出现,急忙下山去迎。
天骄本有伤在身,如此急迫往返,早已面色煞白。他生恐夕然见了生疑,只好在山脚停下脚步稍歇。刚刚停下,却见林涧蓦然出现一个身影,紫衣飘飘,袅娜娇柔。其人犹如乱山昏螟时,乘风翩翩飘飞而来的仙子,来在眼前,罗衣上还依稀飘逸着缕缕仙云。一时,天骄只顾痴痴看着。
见他如此,夕然这才觉得自己有些主动了,只好以拿过包袱来掩饰面红耳赤。打开包袱?怎么还有块石头?”
天骄道:“这可不叫石头,叫砚台,这四样东西统称笔墨纸砚。我本想自己教你,可估计你也不会喜欢,只好这样帮你了。”
夕然听罢,不无失望道:“可没人监督,这么枯燥的东西谁能看得下去?”
天骄想了想,提起笔在一本书的封面写到:“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再对夕然道:“这几个字便算监督了,等你看懂,也不枉我跑这一趟。”说罢,转身而去。
夕然忽然问道:“那要是我始终看不懂呢?”
天骄没有回头:“若是你能一直留在此处,我会来找的。”留此一句,终于远去。
夕然一直目送天骄消失在远方,才将目光看向包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