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沐寒中,冰雪门上下都在忙着寒泉凛、冷素宜的身后事,只能派几个入门弟子前往永牧州告知寒泉冽、何晓冰、冷北穆、陈灵玉这一噩耗。
时间过去数日,小若雪还是沉浸在失去父母的伤痛中。这日晚间,木瑾将雪莲粥熬得七八分,对厨房下人吩咐一声:“等逸清香,端来小雪房里。”说罢,先去看望小雪。
敲门一阵,无人应答。木瑾知小雪在,推门而入,果见她伏在棉枕上,心下先思量:“用什么转移她的伤心呢?”这时,才想起几天前救下极沐寒的人:“不知他是何来历,醒来没有?”又暗自摇头:“那人修为深不可测,我何须过分忧虑?”想到这,忽想到一个或能劝解小若雪的办法。
木瑾来至床前,扶起侄女:“小雪,别哭了。”替她擦干涟涟泪痕,又将自己发簪拔下,替她簪住凌乱的头发。侄女皓质若雪、毫无瑕疵的肌肤让她也有些自叹不如,恍惚片刻,才道:“别哭了,再哭会不漂亮的。”
“小雪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爹娘了,就像见不到师祖爷爷一样。”小雪仍自啜泣。
木瑾不知该如何回答,道:“就算心中不住思量,也不能表现出来,知道吗,我们不能把软弱的一面表现出来,不然会更命苦的。”说着,自己先堆出笑容。
小若雪却不好哄:“师姑也和他们一样,和他们一样,只顾着自己。”说着,推开木瑾,又覆被哭泣去了。
这时,下人端来雪莲粥,木瑾起身接下:“那人怎么样了?”
“还未醒来,听白芳他们说好像之前就有伤在身。”下人答了一声,闭门出去。
“他无人照看,看来极沐寒又要多一冢新坟了。”木瑾自言自语罢,故意不再提起,只对小若雪道:“喝点粥暖暖身子,这样才能更好藏下思念。”
小若雪回头看了眼热气腾腾的粥,寒夜里,虽不曾喝一口,已感温暖。可她显然并非为了喝粥而转过身来:“师姑,他救了我们,怎么没人照看?”
“极沐寒遭遇这么大变故,人人都忙于悲痛,哪有时间照看陌生人。”
“那二叔他们还没回来吗?”小若雪说的二叔自然是寒泉凛的堂弟、傲雪门门主寒泉冽。
“还没有。”
“那白姐姐、薛哥哥、贺姐姐他们呢?”
“他们也忙着。”三位三代弟子,正在安排城主夫妇后事。
听后,小若雪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门刚一开,只听身后师姑道:“你知道他在哪?”小若雪摇了摇头。
木瑾道:“喝了它,我就带你过去。”
小若雪站立一阵,终究妥协。喝过几口后,小孩子的气性还留在脸上:“好了吧,带我去。”
木瑾再道:“你这个样子,还是不要去的好,让人看了,还以为你是冰雪做的呢。”
小若雪好不生气:“你不也是!”却见木瑾正笑脸相迎,只好学了学她,哭丧着一笑。
木瑾点了点头:“记住师姑的话,以后要乐观,要坚强,哪怕是假装出来的,也不至让别人为你担心。”
小若雪似懂非懂,但看到师姑一副严肃,听话地点了点头。木瑾才带着她同去城堡。
城堡的一间房中,天上仍躺在冰晶床上,身上热气雾腾,千年寒冰已在消融。
木瑾曾见过这景象,当年寒泉凛为天火所灼,为除去他身上火毒,傲雪老人便是将他放置在此。心道:“原来他的旧伤也是天火引起,不过,比起城主师兄,他的伤能将圣祖留下的千年寒冰床消融,显然更重。”想明缘由,她却不便告知小雪,不然岂不又惹小雪想起父母?木瑾走近几步,正要察看天上伤势,不料天上眉心一闪,天剑随之一动,将她推离三尺三分——这第一次溯洄,不但没有改变他和若雪相识的事实,反而使他陷入昏迷、此时无法告诉木瑾自身来历。
木瑾心下一骇:“这人功法……难道他并非九牧之人?!可他又怎会和画中人那般相似?”正想着,小若雪张望过来,险些儿鼻尖凑到天上脸上去,木瑾急忙拦住:“这人来历不明,不要靠近。”
小若雪疑道:“师姑说是他救下极沐寒,怎又说他来历不明?”
木瑾略放下警惕:“也是。”心中却暗想:“可若是不弄清他的来历,未敢贸然相助。”想到这,对守在门外人道:“将他搬到幻梦楼!”话刚出口,已有两位门人照做。木瑾、小若雪自随之同去。
几刻后,又回到城主府,几个人在一座寒冰砌成的三层楼前停下。眼前的楼宇雾气朦胧,初看只觉精美别致,可细细辨别,又觉好不虚无梦幻,仿似神魂随之一同缥缈起来。
木瑾定了定心神:“抬他上去,放于中央神宫。”
两门人依言而行,踏上楼梯,整个幻梦楼闪过一阵氤氲。做完此事,二人下楼对木瑾躬了躬身,离开此处。
小若雪张望了一会,问:“师姑,这是要干什么?”
“看看他的过往。”说话同时,木瑾已捏出法诀催动幻梦楼,楼外矗起八面冰晶,其上慢慢现出画面。
小若雪走近围看几圈:“怎么看不清楚?”
木瑾也惊疑不定,退后十丈,这才看出些许端倪:“这些画面怎么会互相交错?”八幅画面不断变幻,有天穹破开后无数天火落下、北地三日大雪、极沐寒遭难,也有幻梦楼前场景、一柄蓝剑、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还有永牧州、一条河流、雪地上一人拥着一人……
木瑾辨认一番,勉强认出了其中三个:“天火落下应该是天之殇事件之时,北地大雪的画面应该是一年前的事,极沐寒的画面刚刚发生,可其他的怎么一点也看不出过往的影子?”正想着,忽见那个长发飘飘的背影转过头来,木瑾脸色大变,猛地看向小若雪:“怎么会是小雪?不对,不是小雪,这是他的过往,小雪最多八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怎么想得到,为了尝试改变已发生的悲剧,未来的天上已溯洄到这个时间节点,拥有着未来记忆的神魂加诸于身,此时天上的所谓过往中有若雪也就不奇怪了。
小若雪也看到了自己,忙指给木瑾看:“师姑快看,那好像是我,我长大了是那样呀。”
“不是!不是你。”如此异象,木瑾不仅未曾见过,更能感到画面中悲伤笼罩,不敢细想便急忙否定。
“怎么不是?你看小雪多听话,果然看上去很开朗嘛。”小若雪不知其情,自无敬畏。
画面再度转动,幻梦楼前背立一个小女孩,看上去身高与此时的小若雪无二。小雪见了,忙走到那面冰晶前。兀自看了一会,将头上的发簪拔下对照起来。
就在这时,八面冰晶忽然急速转动,其上画面变幻,再也看不清一事一物。原是幻梦楼不堪多重记忆重负,已在奔溃边缘。木瑾急忙撤下功法,八面冰晶随之消失,幻梦楼才稳定下来。
见小若雪仍对着幻梦楼发愣,木瑾停住胡思乱想,走到身后:“你在看什么?”
小若雪转过身,将手中的发簪递过来:“和小雪的一样。”这支发簪柄端是粉紫重瓣木槿花样式,正是木瑾刚刚赠给小雪之物。因此,木瑾无须细细周详也能识得,更十分确认,刚才幻梦楼场景中站立的是谁。
“当然一样了,你刚才在照镜子呀。”显然,木瑾想欺骗若雪,可是她也太不会说谎了些。
不过,小若雪没有发觉不对劲处——要是照镜子,镜中的自己怎么会背对自己,一时险些被骗过。想了一番,才道:“不对,不对,要是照镜子,师姑就在小雪后面,小雪怎么没看到你?”
木瑾正再想如何作掩饰时,已见天上从幻梦楼下来,一手抚着楼梯口,一手按着鬓间。
刚在昏迷中,天上隐见许多事,可一醒来,只觉浑浑噩噩,竟一件也记不得。
早在补合天穹之时,天上就受天火重创,昏迷十年之久,借着三天大雪聚集的大地灵寒方醒转过来,本带旧伤;半年前,又逢天网震荡,使之醒来恢复无几的道力几乎丧尽;几天前,七星步被扰,两仪四象剑的反噬之力窜回体内,又增新伤;溯回的神魂冲击,使他昏厥;木瑾不知其情,将天上放于冰晶床,反而使本被天上散于体表的热毒被寒气逼进心脉;木瑾又借用幻梦楼察看来历,使多重过往交错,搅得他心神动荡。如此重重伤势积聚,如今,他不仅体虚身伤,更是神魂错位,纠葛往复的幻梦之见都遗失与时间长河中,自不必说未来神魂所托之使命。
木瑾先支开小若雪:“小雪,去厨房给他舀碗粥来。”小若雪听了,兴冲冲而去。木瑾才开口问话:“你从哪里来?”
听到声音,天上方察觉有人,寻声望去,阶前立一高挑姑娘,秀发平铺于背;她一身素衣,毫无装饰,五官匀称,粉黛不施;杏脸松髻,凝愁拢伤,眉浅唇淡,敛悲含苦;悄然而立,淡雅自现,素美精致,浑然天成;只是面容尽是隔阂,眉目尽是警惕,又恐这不成熟的陌生担忧为人察觉,纤纤葱手不知所措,藏在袖中还觉不妥,不得不报以不甚自然的浅浅一笑,更惹得伤心几日的炯炯明眸水波半见。
天上粗略看罢,猜出眼前人有提防之心,如实回道:“我叫天上,来自多情时空。”
“多情时空?”木瑾似乎听过,可细想一番,却又从未听过。正要再问,天上已再开口:“这件事三言两语难以解释,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们或者九牧的事。”说罢,心血难抑,嘴角已溢出一丝血迹。
木瑾知是强观过往害他如此,心中更觉不安。再看向天上,见他不怒自威,不亲自近,如此辛苦,浩然正气却仍未懈怠,大有似曾相识之感:“难道真是他?”芳心因之一动,便怔怔愣在那里,可最终经不住那万分歉意,忙走来几步,扶天上到幻梦楼前长椅坐下,再道:“对不起,为了极沐寒,我不能不用幻梦楼察看你的来历。”
天上摆手道:“不碍事。”
木瑾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幻梦楼以及画的事暂时不问,道:“我支开她,是有话对你说。”
“请讲。”
“你昏迷前应该也看到了,那个孩子刚刚失去父母,为了转移她的哀伤,我才想着让她照顾你,不巧发现你的功法与九牧不同。”
天上颇感疑惑:“哀伤能够转移吗?”
“当然,一个人最好的成长方法,不是照顾自己,而是去照顾别人。”
天上略想一番,点头称叹道:“的确如此。”心下,对九牧的与众不同更多了一层体会。
“所以……”木瑾有些支支吾吾。
天上会意:“你想说我的伤她照看不来。”
“嗯。”木瑾对如此善解人意的天上,又多一层好感。
“你放心,这并不妨碍我会配合你让她变得开朗。”
说到这,小若雪已捧着雪莲粥急急奔来:“来了,来了。”
木瑾接下递给天上,天上正要喝时,小若雪先拿出一个手帕,替天上擦了擦嘴角的血,而后也不嫌弃,妥放于衣袋中——已颇有照顾人的样子。
天上喝了几口粥,只感温热可口,甜而不腻,精神稍为之振,道声:“有劳。”又见木瑾瞥了小若雪一眼,便不再喝,反而举头望天。此时正值月末,夜空无月,满天星辰更显明亮璀璨。
小若雪见了,果然好奇:“你在看什么?”
天上再看一阵,道:“星辰。”
“嗯?”小若雪不觉也举头去看:“也没什么好看的嘛。”
天上忽有感慨,既是说给若雪,又是说给自己:“我的故乡有一个传说,据说,每一个人都是带着使命的,若是完成了使命,便会化作天上的星辰。所以,漫天星辰中,说不定就有我们认识的人。”天上还有一句没说,完成使命化作星辰的人,都会归于多情时空。
听罢,小若雪缓缓看遍九天银河,仍痴痴看着:“那哪两颗是呢?”
天上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见状,木瑾道:“你有伤在身,进屋去吧。”便扶着天上走进幻梦楼,再道:“这里是本门禁地,一般人不会擅闯,你可以安心养伤,只是好像有些冷。”
天上回道:“这等静寒之气,正好对伤有益。”
小雪也走了进来:“小雪有个方法,可以不让那么冷。”说着,拿了几支草木香料,关了屋门,点燃后,往各个角落插了一支。
此时,夜已深,天上不愿误人歇息,便道:“二位也去歇息吧。”
木瑾道:“好,我们明日再来看你。”言罢,带着小雪一径出去。可当晚,木瑾实在心中忧虑,竟辗转难眠,便披衣起床将幻梦楼依稀所见画了下来,好待日后拆解。
等二人走,天上盘膝闭目,使出“回天九术”之二的“物妙神游”恢复错位神魂,可近来心神损耗过多,一时竟不能如意。
时间过去几刻,几支香也燃了不少,淡烟飘散弥漫,屋中似乎果然多了暖意。天上不由笑道:“不知小姑娘是从何处学来这个。”可在多情时空中,他曾过伤心桥,这一笑早使心如刀绞。于是连忙收住笑容,心神这才重新放松,趁势再试一次物妙神游。
天上盘膝稳坐,气运周天,催神魂精魄化形而出,神魂精魄既化形而出,若被打扰,后果不堪设想,这便是物妙神游也属术法的原因。
天上运转物妙神游,但见红点、蓝点由周身大脉不断冒出,一个、两个、三个……终至不可胜数,无数红蓝你挤我,我挤你,在天上身外悠悠荡荡、飘飘忽忽。气运一个周天后,天上手决一变,就见红蓝之光点点闪亮,灿若繁星,双臂交替划一弧形,红蓝星光依次而动,互相追逐,最终从百会穴依次归于体内。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