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看了天上伤势,花容失色:“怎会有如此霸道之火!”望向九嵩山巅,刚才轰鸣声传来之处:“看来我们找人的计划,要暂且搁下了。”先将天上移去青松红杏图竹楼中,再拿出三尺竹,随手一划,竹筏恢复原样,再一划,竹筏急速南下。
顺流几日,眼前出现一座大城,正是天上本要找寻天下的第一站——原睦邑。也正是在这里,璧江水道缓改东南方向。此时,辛夷无心他事,催竹筏继续行进。再过两日,璧江右边成一望无际的森林,这片森林后被九牧称为“无穷之森”。这日正午,璧江进入一座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江水两岸夹山,两边山势不算高大,却峰峦起伏,附近人称作重山。傍晚时分,在头顶只剩一线之天时,辛夷跃上岸边,踏上无路山峰。
翻几里崎岖,穿重重树荫,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简陋的木门楼出现,门楼左边是一棵松树,右边是一块山石,门楼为一圈霜色竹围住,里面似是一处庄园。辛夷的目光停驻在山石上,轻轻走近,缓缓抚上,耳边不觉响起一句话:“这石头自然有用,等你学好了书法,就可以将住处的名字写在上面……”想起过往之事,又增几多伤心。可她仍在石前驻足,非是她欢喜沉浸伤心,她只是想,就在她站在石前时,屋内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她每在石前多待一刻,这份可能就增一分,就如同她告别了两位恩人后,也并不急急赶回这里一样——迟一天回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的可能也会增加一分。可纵使她将能做的都已倾注于另一份可能之上,命运还是没有让她如愿,那个熟悉的声音并没有在现实中响起。
辛夷拽回目光,推开园门,花香拂面而来,芬芳融融不绝,晴明清冷,使人神清气爽,神采焕然。园中有木屋三间,每个屋前都有树,中间木屋前是杏树,花绽朱红,胜含羞妍妍;左边是桃树,红白繁坠,有落英缤纷;右边是两株树,梨树、白梅,俱是一身素裹,共冰雪盛开。真乃是一座绝妙隐居处。
然这样的绝妙隐居处,辛夷却仍神情木然,可纵使园中的空旷这样的难以面对,她还是要面对,找一个借口去面对:“姐姐或许正睡着,对,她……正睡着。”于是才将天相抱出,放他在院中游玩。自己步入中屋,可中屋的床上,并无人。她又试图寻找些姐姐回来过的蛛丝马迹,她久久观望,她又久久回想,回忆与现状终拼合、对接成失落,她黯然合眼:“一桌一椅、一书一画、一杯一盏,都没有变,姐姐她……她没有回来过!”在这样不断的期待与安慰中,或者说是在这样不断的奢望与自欺欺人中,她更深陷于伤心与自责中。
可是啊,她不能这样下去,望了眼西壁的一副画,她才收拾起碎了一地的伤心回忆:“此刻多伤心,重逢就多喜悦。姐姐,你要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这才将天上从青松红杏图中移出,置于床上,而后动起功法,满园清明之气呼啸聚来。如此施为,直到夜深。
三个时辰后,辛夷停下功法,转头见天相正蹲在屋中,眼睛直勾勾望着左壁上悬挂的那幅画。辛夷走上前去,道:“很栩栩如生吧,这可是父亲亲手画的。”天相点了点头。
辛夷又惊又喜:“你能听懂我的话?”可她本该知道,只是伤心太久,小小的惊喜也足以让人惊喜。
这一回,天相却没有表示。
辛夷略有失落:“看来还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不过天相放心,有你在,天上大哥肯定会醒来的。”
从这日后,辛夷每日都会替天上稳定伤情,只是天上伤情之重,远超她的想象,她能做的,只有将微薄之力,用日复一日的努力酝酿起来。其他时间,就在天相的陪伴下,继续修行着近来刚刚领悟的功法,以此为将来追寻三贤的脚步铺好前路。
回言陈灵玉、木瑾、小若雪。仨女出了良穆都,沿璧江边陆路而行。一路上,灵玉、木瑾给若雪讲些过往,也授予些基本知识、认知、凌霜门功法。随着南行,天气渐热。然仨女所修都是冰雪之力,自然是冰肌玉骨,暑气难侵。话不多言,十日过后,原睦邑已在眼前。
站在横跨璧江的拱木桥前,木瑾道:“璧江宽阔百丈,竟有人能以木之力连接两岸。”
陈灵玉道:“现在的人当然不行,这桥是大决战中故去的木之力大成者、原睦邑前城主原乔木前辈所造。”话音落下,忽听前方吵吵嚷嚷,仨女上了拱木桥,见前方有人盘查行人,声音正是来自那里。行人衣着朴素,或拖家带口,或推车挑担,盘查者大多穿青绿衣,男青女绿。其中唯有一男子穿青绿相间条状衣衫,年龄与贺祝相仿,那弟子对行人道:“别吵了,先听我说,虽然原睦邑已经五十天没有出现恶人了,但还是不能保证恶人不会再出现。”
有行人道:“我看恶人们一定是被木之力都吓跑了,所以再不敢出现。我们走了上百里地,自然是早就下定决心了。”
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家乡虽好,可常有恶人出现,与其日夜担惊受怕,不如背井离乡。”
那弟子轻蔑一笑,更显神情倨傲:“你们既决定要暂居于此,那就报上原属何城,我们好做分配。”
早在听了方才行人的话,小雪就瞪大眼睛,问道:“师姑,师姑,他们包袱里是井嘛?怎么能把井都背出来,这让其他人喝什么?”
陈灵玉笑道:“南方与我们那里不同,用锄头挖一挖就有井了,所以少几口井没影响的。”
“是这样吗?”
木瑾也笑了,对小雪道:“灵玉师姑她是逗你玩的。九牧各地以九城为中心向外扩张形成,人们都是围绕九城聚居开来。为了方便管理,每八户人家称之为一井,所以这‘背井离乡’的意思是说离开了故乡。”
“这样啊。那灵玉师姑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陈灵玉疑道:“什么?”
“少几口井的人对九城不会有影响啊。”
陈灵玉却摇了摇头,道:“你还记得木瑾师姑说的那句话吗,人的情感是相通的,喜怒哀乐都会传染。”
“记得呀。”
“这样的背井离乡的情绪应该也会传染。”陈灵玉说罢,留小雪自己思考,她则对木瑾道:“师妹,这样的场景不由让我想起那首《修道好》的歌谣来,所幸这样贪生怕死的人只是少数。”
“今天亲眼见到这种事,这才知道,如今九牧青黄不接,虽然有大决战让许多先贤牺牲,无人能传道的原因,可更多是因为人们自身的原因。见生则忘义,故谈道则色变。”
“是啊,师父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可到底是什么使现在的人与前人迥然不同。”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可若追究起来,或许我们每一个修道者都难辞其咎,我们不能保护他们,不然,也不会出现这一幕。”说在这,木瑾忽问:“师姐,你说当时师父师伯为什么接受七九之约?我是说凌霜门、傲雪门只能有七个弟子的事。”
“师父对此讳莫如深,可我猜测,她是不想亲口承认冰雪门已经分裂两门吧。”
“只是因此吗?”
“先不说这个了,这里既然有原睦邑嫡传弟子在,我们传了消息就走,也就不必入城了。”
“好。”二女上前,对那入室弟子道:“打扰了。我们是冰雪门弟子,有事烦你转告贵城主。”
那弟子年约十七、八,穿青绿相间条状衫,他将陈灵玉、木瑾上下瞅了一番,左右瞧了几眼,道:“光凭衣服的话,我恐怕没有时间。两位姑娘也看到了,有很多远道而来的人还等着,如果不及时处理,今晚他们就要风餐露宿了。”
陈灵玉从包袱拿出城主令牌递去。
那弟子接过,但见这令牌雪白晶莹,通透中泛着蓝色光芒,上刻“冰雪”二字,点头道:“雪山蓝冰玉,这的确是冰雪门城主令。”可心中却甚不屑,似乎料定来人是有求于原睦邑。转头吩咐一旁弟子:“你们先做登记,至于分配地方,我回来再说。”再对二女趾高气昂地道了一句:“那就跟我来吧。”便径自走去一旁凉棚,大咧咧坐下,又旁若无人地吃起桌上的水果来,吃了几口,才终于开了口:“我叫原萧秋,是原睦邑六弟子,两位姑娘长话短说吧。”
陈灵玉便将有关天魔的事说了一遍。
可只到一半,原萧秋就有所不耐,只因陈灵玉所说并无半点要求人的意思,便又吃起水果,勉强听完,就道:“冰雪门的来意我已了解,一是恶人们是来自另一方世界的天魔,功法十分诡异,可用他们的服饰区分来做好应对;二是天魔实力远不止看到的这样,要未雨绸缪;三是要将死去的天魔火化,以防有变。这三件事我会传达城主的。”
“有劳原公子了。”说罢,仨女便告辞上路。走了一阵,陈灵玉道:“我想来想去,刚才的事似乎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若只是安排来人的住处,这样的小事,怎会是嫡传弟子亲为?你也知道,原睦邑的嫡传弟子都是原氏一族的少爷小姐,原睦邑是九牧最讲究出身的地方,今日竟有如此善举,让人讶异。”
“好像是这道理,不过比起无谓地猜测人心,我更关心这里的天魔怎会忽然消失?”
“按寒师兄的说法,先行的天魔斥候分属三护法,有男有女,这里的天魔属哪一个护法,他们来九牧都带着任务,又怎会轻易抛之脑后?”
“会不会他们已被谁杀掉?”
“有这可能,可若是原睦邑所杀,他们怎能不大肆宣扬?既然人们未听闻此事,显然不会是。能有这实力的同道,却又除恶于不声不响之间,难道会是圣兽大人或者三贤前辈?”
“若是这样,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我担心,天魔只是藏起来了,为了更好的完成任务。”
见木瑾忧心忡忡,陈灵玉劝道:“师妹,你就别瞎担心了,原睦邑城主是何等人物,我们能想到的,他怎会想不到?比起这个,我想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听说荆木邦城主可是一个十足的美人。”
“她是荆棘真人的小师妹,按理年龄也和师父差不多了吧,师姐是听谁说的?”
“这个……我是听北穆师兄说的。”
“他见过?”
“嗯,当年真人邀九城弟子去荆棘门共同修道,贺祝、白芳就是由北穆师兄送去的,就是在那时他见到了荆木邦城主。”
“这样啊,以他挑剔的眼光,能说出这话,看来那荆木邦城主一定美貌不可方物。”
“所以赶紧走吧。”
一路上大见南方景致,凡能动木瑾心者,她便将其一一画下,一如穿平原、下璧江时。如此七、八日后,仨女来到荆木邦外。
刚下马车,就听小雪道:“这么大的篱笆呀。”原来眼前有许多光秃秃的树木,高低粗细各有不同,低者三五丈,高者一二十丈,细者如手腕,粗者如水桶。树木排列一圈,围出一城。
陈灵玉道:“傻孩子,这是荆木邦。你说的篱笆是由荆木组成的城墙。荆木与别的树木不同,它的再生能力很强,哪怕被利刃削断,也会在几天内长出来,城中弟子就是在城墙边修行金之力。”
“哦,这样啊。那那边的姐姐起来这么早,一定是准备修炼了吧。”
二女望去,果见两棵大荆木组成的“城门”处,一个姑娘正盈盈伫立。她发挽倭坠髻,脸衬梅花瓣,耳垂明珠,唇湿樱桃。秋水汪然,追远天逝波,峨眉紧蹙,堆无限忧愁。在此清晨,双手紧攥,无力垂于身前,一身黑衣更显双手之白,尽管因为紧攥,白的并不匀称。诚所谓璧江伊水景美甚,不及眼前俏佳人。
木瑾收回目光,问:“师姐,她连我们都没察觉,到底是在等谁?”
“或许是刚刚送别谁吧。”
小雪插话道:“两位师姑,要不要小雪去帮你们问问?”
二女连忙摆手:“这个不用问,不用问。”
“好吧。”
正说着,那姑娘身后出来两个丫鬟,福身道:“姐姐,太阳快出来了,回去吧。”
“你们先回。”说着,姑娘留下两个丫鬟,径往璧江边走去。
小雪见了,道:“师姑师姑,我也要去璧江边。”便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木瑾及待阻止,小雪已经走出,她恐出声更被人察觉,正想悄悄上去拉小雪回来,可却先被陈灵玉拉住:“师妹,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真地?可她……”
“我也觉得很奇怪,可你看她身后绣的什么。”
“是一柄剑。”
“具体来说是一柄五色剑。她就是五行散人的弟子、荆棘真人的小师妹、荆木邦城主景胜美。”
木瑾详看一番,问:“那我们也跟过去?”
“走。”二女也随在身后。
小雪跟得最近,等到璧江边,仅离景胜美三丈距离。二女恐小雪打扰到前辈,分立左右看住。
景胜美立在璧江边,举目望去对岸西南,那里一片空阔,想必也很安静,起码要比荆木邦中安静得多。可安静并非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两个人的安静。然而,纵使她望穿两眸,也已看不到想看的人。终于撤回目光,洒向璧江水上:“璧江不应满,是我泪成许。”就这样立了许久,她忽然转身望向九嵩山:“那张天网是谁所布?外面到底又是怎样的人?”收回目光,终于将其投向那里的三个姑娘,浮上笑容,道:“小丫头们,你们有事吗?”
这不掺一丝虚假的笑容,让仨女大感亲切,陈灵玉上前道:“晚辈冰雪门陈灵玉,携师妹木瑾,师侄寒若雪,拜见景城主。”说罢,躬身见礼。
“难怪有这样纯正的灵寒之气。”景胜美赞叹一句,问:“不知北地那边的恶人可已尽除?”
只此一句,便让陈灵玉、木瑾大生亲近之感,回道:“逃走了两位斥候。”
“斥候?是那些恶人的称号吗?”
“嗯。”陈灵玉顺势便将此行目的说了一遍。
景胜美听完后,再称赞道:“难得寒城主有此心,难怪北地人淳朴善良。”
“前辈,我们有件事想问您,但不知该问不该问。”既生亲切亲近,所以陈灵玉能问敢问。
“想问什么呢?”
“是什么让您怅然若失。”
“大多数女人都很没出息的,还能因为什么呢?”
“晚辈不敢擅加猜测,若可以的话,还请前辈明言。”
“昨夜我那师兄来了,我刚刚送走了他。”
“荆棘真人吗?他……他……他原来……”陈灵玉不知想到什么,一下子羞红了脸。
“师兄只是问我借一件东西,至于为什么晚上来,大概是不想别人误会吧。”景胜美说得无比平静,纵然她知道那小姑娘想偏了。
陈灵玉却因刚才的想偏更加脸红,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悄悄碰了碰木瑾,后者问道:“前辈和真人是师兄妹,有什么能误会的吗?”
“很多人都知道,我喜欢他。可我们年龄悬殊,他不能接受,甚至对我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也充耳不闻。”
木瑾心道:“既是这样的拒人千里,昨夜却亲自前来,定是十万火急之事。”问:“真人他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不然也不会想到我。他借走了银月剑。”
一听“银月剑”三字,陈灵玉再顾不得害羞,忙问:“是九牧九神兵之一,‘金戈银月照’的银月剑?”
“嗯。”
“他遇到了什么敌人,竟然要用银月剑来对付?”
“不止是银月剑,而是五行法剑都要,而且还要借助丹心笔与紫霄伞。”
“竟然要用到九神兵中的七个。”
“嗯。黄尘剑在荆棘门,赤虹剑在驻暮城,蓝波、碧影剑和紫霄伞在海慕滨,丹心笔在四玄门。前几日他派大弟子刘渊来我这取银月剑,我并未答应。”
“所以昨夜,真人不得不亲自来取。可是前辈,这样不怕耽误了事吗?”
“当然耽误不了。我问过刘渊,驻暮城、海慕滨、四玄门是三圣兽大人亲自前去借取神兵,算时间,圣兽大人明日晚间才能回去。”
二女互看一眼,暗叹一声,陈灵玉问:“真人集七柄神兵于荆棘门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