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轻轻叩门,不多时房门敞开,对面站着一位身着女仆制服的俏丽姑娘。
“请问您是……维达博士?”
女仆试探着问。
乔安点了下头,目光在女仆脸上停留许久,眼中禁不住浮现一抹诧异。
女仆似乎早已习惯了陌生人的异样眼神,故作平静的笑了笑。
“维达博士,请进来坐,老爷正在会客,麻烦您在候客厅稍等,想喝点什么尽管吩咐我,茶还是咖啡?”
“咖啡就好,多谢。”
乔安坐在茶几旁边的沙发上,又打量了女仆两眼,当对方送来咖啡,终于忍不住当面向她打听。
“恕我冒昧,小姐您怎么称呼?”
“萨莉·海明斯。”女仆爽快的回答,“我可不是什么小姐,您叫我萨莉就好。”
乔安点了下头,试探着问:“萨莉,你是白人?”
“当然不是,维达博士,我显然是黑人呐。”女仆面露苦笑,眉宇间又有些许无奈,似乎已经回答过无数次同样的问题。
“我能在你脸上看出些许黑人的特征,但是总体来说你的肤色偏白,看起来的的确确更像是一个白种女孩。”
乔安认真地评价道。
萨莉·海明斯似乎对他的执拗感到好笑,唇角微微上扬,不过很快又遏制住笑意,唯恐因此冒犯到贵客。
“维达博士,既然您这么在意这件事,我也就只能实话实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希望您听过以后就忘掉,如果将来有人向我求证,我不会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您能理解我的苦衷吗?”
少女神色恳切,令乔安深感愧疚,觉得不该只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打探人家的隐私。
“萨莉,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少女轻轻摇头,神色黯然。
“没关系的,维达博士,这种事情瞒不住的,别人看到我的肤色,就懂了。”
“所以……你其实是黑白混血儿?”乔安小声打听。
萨莉点了下头:“我的外婆是黑人。”
外公当然是白人,但是姓甚名谁,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乔安就在亚尔夫海姆出生长大,他很了解南方乡土社会的风气,黑白通婚被很多保守人士视为大逆不道,更别提黑人和白人的私生女,所以他完全理解萨莉·海明斯的苦衷。
“夫人嫁给我们老爷的时候,我外婆和母亲就是陪嫁的女仆,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呢。”萨莉面露微笑,颇为自得,“因为我的肤色,在老爷的庄园里很受优待,没干过多少重活,还学会很多只有小姐们才能接触到的高雅手艺呢。”
乔安对她这种沾沾自喜的心态感到费解,提出的问题也不经意间变得格外尖锐。
“萨莉,你父亲也是白人,对吧?”
“那当然啦!”
少女骄傲地昂起头,相比自己身体中流淌的属于白种人的那份高贵血统,私生女的身份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你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统,只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统,为什么还自称是黑人呢?”
乔安直言不讳的质问,令少女有些尴尬。
双手抓住围裙揉搓了两下,萨莉·海明斯低声回答:“我当然宁愿自己是白人!可是别人告诉我,只要我的血管中流淌着一滴黑奴的血,就是黑人,我的子孙后代也永远是黑人……”
“这谁说的?简直胡扯!”乔安对这种谬论嗤之以鼻。
萨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着回答:“是我们老爷说的。”
乔安顿时哑然。
这回轮到他尴尬了。
其实仔细想想,杰斐逊先生说出这种话倒也不奇怪。
乔安看过校长先生的一部散文著作,名为,主旨是向外国友人介绍新大陆南方的风土人情和风景胜地,顺带还谈到一些政治理念。
乔安对这本书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优美的文笔,也不是丰富的人文、地理、历史学识,而是杰斐逊先生在书中反复强调的一个基本信念——新大陆的白人和黑人,绝对不能和睦共处!
校长先生已经在中解释了他做出这一定论的原因:
“白人根深蒂固的偏见;黑人关于他们所受伤害的无数记忆;新的挑衅行为;大自然所创造的真正的差异以及其他许许多多情况会使我们分裂成许多派别,制造动乱……
“除非一个种族或另一个种族灭绝,否则这些动乱恐怕永远不会停止。”
此外,杰斐逊还坚持认为黑奴及其后裔在心智上比不上白人。
在原则上,他并不反对解放黑奴,但是明确反对黑人与白人通婚,声称这是“违反自然界已经做出的真正区分的生物学闹剧”。
从杰斐逊先生的观点出发,将不可避免的导向这样一个结论:
奴隶制在道德上是错误的,但是种族隔离在道德上是正确的。
既然如此,为何杰斐逊先生自己家里就有黑白混血的女奴呢?
乔安对此深感费解。
乔安这些年来花心思最多的就是搞科研,他的思维方式也是典型的“理科生思维”,一言概之就是“知行合一”。
你提出一种观点,就有责任在实验中加以证实或者证伪。
你推崇某种哲学或者政见,就应该在现实生活中加以践行。
你有反对奴隶制得自由,也有支持奴隶制的自由,但你不能搞双重标准,不能嘴上唱高调,拿道德当武器攻击别人,自己私下里做的却是另一套。
这就叫做“虚伪”!
正因为乔安极端厌恶虚伪,所以当他发觉自己一向非常敬重的校长先生言行矛盾时不免颇感迷惑,却又不好意思当面向萨莉·海明斯打听主人的隐私,只好暂且把这个疑问藏在心里。
就在这时,隔壁办公室房门打开,杰斐逊先生陪同一位戴高礼帽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客套两句就握手道别。
送走客人过后,杰斐逊先生就笑着朝乔安这边走来。
“维达博士,欢迎回到母校!你是我们莱顿学院的骄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