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车厢里有四个人。
除了阖眼假寐的洛飘零、嘴巴没合上过的吕风外,另两人分别是幽冥与惜。
惜着一袭青衫素纱,束着一头朝天髻,盘膝端坐做冥想状,任马车跑得再疾再颠簸,几无分毫动摇。
幽冥则穿着配有兜帽的短打劲装,背靠着车厢壁,倚坐在惜的对面,下半张脸全被隆起的围脖遮去,只露出对大眼睛时不时扫视着车厢,两只耳朵时刻在倾听着车外动静。
该是被吕风的叫嚷声吵得烦了,打了个哈欠以做回应。
能在利益交错、关系复杂的幽京混得风生水起,早已证明了吕大少爷是个人精。
更别说已在听雨阁待了几个月,吕风哪能不知道惜是个“惜字如命”的姑娘,十天半月都未必能吐出十个字来,要不是其穿着还算正常,吕风都会认为她是个在修闭口禅的尼姑或是清心寡欲的坤道。
是而,在纯心想看笑话的洛飘零、完全放空自己的惜以及被他惹得生烦的幽冥之中,吕风像是酒逢知己般找到了不得了的突破口,登时就从座位上蹦了起来!
四平八稳地跃步来到幽冥套有刃鞘的右手边,身子贴住幽冥右臂,左手穿过幽冥后脑勺与车厢壁间的缝隙,称兄道弟似地一把搂住幽冥。
双唇勾起、面颊丰挺、眉目带笑地说道:“小幽冥呐,来,说说你的看法。”
幽冥在吕风坐下的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位大少爷意欲何为,奈何对方拿身子靠住了他的右手,在不伤害吕大少爷的前提下,他失去了所有阻拦对方靠近的机会,只能不幸地落入对方魔爪。
好在他也会像洛副阁主和惜姑娘那样“装死”,在吕风开口前,他已打定主意把嘴巴缝上,哪怕吕风聒噪得捅破了天,他也绝不会当这车厢里第一个开口接对方话的人。
于是乎,幽冥压根没听吕风说了什么,只悄悄翻了个白眼,便把视线挪向车厢顶部,一心两耳不闻身边声。
然则,吕风一眼便看穿了小幽冥的心思,岂会教之如愿,阴恻恻地笑起来。
“小香香,你吕哥和你说话呢,可别不识好歹。
“要不然,小心吕哥把你心里那点儿小秘密给抖落出来!”
幽冥本名楚香,楚为上一任鬼见愁之姓,名为其母所取,只盼其未来的生存环境中没有打打杀杀、流血死人,而能够充满鸟语花香。
自从立誓破灭幽冥教之后,楚香一直以代号“幽冥”自称,原名鲜少被提及,更少有人知,哪知来到听雨阁没多久后,便被吕风给掌握了,此事当时即让幽冥又是烦闷又是吃惊。
平日听到吕风在听雨阁里私下喊他小香香,他要是装作不理,对方就越叫越大声,好像要教所有人知晓他这香名,非逼得他乖乖听话就范。
眼下这家伙又在车厢里叫这名字,当即把他喊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幽冥还没想到吕风能抖落出他的什么小秘密来,已听得吕风在那自说自话起来。
“我记得小香香年纪不大,好像得明年才弱冠吧。
“不过这年岁正是血气方刚容易春心萌动的时候了。
“小香香有看上哪家姑娘了吗?
“嘿,就是啊,咱们这儿的姑娘家好像都比你要大,你小子介意不介意啊?
“要是不介意的话,你觉得……惜姑娘如何?
“我没记错的话,惜姑娘正好大你三岁。
“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啊,况且惜姑娘除了平时话比较少外,其他也没得挑,能力强、武功不弱、长得也是清灵出尘。
“若非如此,也不会惹得咱们小香香这么害羞。
“同坐一个车厢里,人家惜姑娘都在打坐调息,都没拿眼睛瞧你,你也不敢……”
吕风的话没说完,幽冥已拼命般地伸手来堵他的嘴。
二人立马在座位上扭抱成一团,差一步便要就地打滚了。
哪怕如此,吕风还是乱中趁隙将未说完的话一句句倒出来。
“你看都不敢看。
“一说就脸红成这样子。
“你不敢说,当,当哥哥地帮你说。
“说出来多好。
“好歹让人家明白了心意,是不。
“接不接受再说嘛。”
车厢里的动静之大,另两人自然不再是无动于衷。
洛飘零一面看戏一面憋笑,他早也看出小幽冥的异样,坐在车厢里眼神到处乱飘,偏偏不敢在惜身上多停留上一两息,只是惜实在是个少言寡语的姑娘,同出于石府,相处日久,他对她都不够了解,可不敢轻易给人牵红线。
现在有吕大少爷搅局,在事情闹得完全不可收拾前,洛飘零自然乐得静观其变。
至于惜,这么大的动静,总算让她的眉头轻挑。
吕风的话她或许没全听在耳中,至少是听了一半。
奈何惜完全没有给出回应的意思,依然闭着双眼,专注于冥想之中。
在从座位跌落到地面之前,吕风和幽冥见惜这副态度,一个觉得了无生趣,一个觉得莫名地难受揪心,双双不由自主地泄了气,不再扭抱成团。
就在车厢里气氛行将陷入一阵尴尬的死寂前,洛飘零摇头笑着挖苦吕风道:“行了行了,就你这大少爷爱闹爱玩笑,你看除了我外,谁稀罕搭理你。”
洛飘零也不等吕风回话,一嘴带过尴尬话题后,便直接接上先前吕风提及的各方战况形势分析起来。
“兴安境没有强将坐镇,瓦剌人光凭堆人就能把中州军冲垮,失守不过早晚之事。
“后头被赶去的俞、唐、洪三大家两代子孙,一开始当然是累赘无疑。
“可三大家只要还没打算放弃这两代人,还想着今后还有所作为,必然不会放任东北面的局势继续恶化下去,乃至兵临幽京城下。
“朝廷把这三大家的未来强行绑到东北前线这艘战船上,不是逼着对方赶紧撕破脸皮跳反,就是逼着对方提供源源不断的补给。
“接下来一个月内,要么是三大家里铁了心要叛出中州的来个鱼死网破,便是三大家服软,再从身上刮些血肉来帮助稳住东北面局势了。
“至于乌兰巴特城的情况,亦远超我所料。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瓦剌人绝无可能在短短三两年间培养出上百号武功高绝的勇士来,现下我们在明,敌方在暗,我们所掌握的信息落后太多了。
“也实在让人想不到北方这群莽夫真要装王八,竟是连东瀛鬼子都比不过,不论换谁来,恐怕都得被打个措手不及、灰头土脸。
“可惜韩先生手底下暗部的视线基本着眼于中州内部,否则当不会如此被动。
“好在牛将军行将就位,有他在,能与第五将军形成东西呼应,第五将军应不会再觉得双拳难敌四手了。
“另外,也希望老六和冷姑娘这一趟能有所收获吧,好让我们能更从容地布局应对。
“俞乐此次败在老六剑下,虽然还活着,但脑袋应也好使了。
“那么藏锋阁这些人只会成为萧银才的弃子,没人去搭理,萧银才就会撺掇他们冒头闹事,要是有人去对付他们,便正中其下怀,能教他来个声东击西。
“而天煞十二门,也只是摆弄于萧银才手中的工具罢了。
“南边的情况,闽地那有老伯盯着我再放心不过。
“东瀛人就算又藏了一手,老伯手中的底牌也够用。
“按日程算,阿飘、紫风他们应也快到岭南了,就算没法把幽冥教给逼回去,应也能帮岭南守军缓解些许压力。
“从老六和小幽冥对于幽冥教的了解来看,真要想把控住幽冥教,还得去他们老巢看看,怎奈何我们现在缺人手,偏偏萧银才不缺。
“幽冥教这次被迫参战,想来是被萧银才捏住了命门。
“相比起这几处战况,龙街渡口那更让我担心些。
“毒竺那般悍不畏死地送命,事出古怪,定有蹊跷。”
洛飘零才说到这,吕风以拳击掌,啪一声,朗声道:“嘿,我说吧,你听了你也好奇,就是憋半天不出气,真是装王八。”
幽冥本听得认真,被吕风这么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又翻了个白眼。
不经意间瞧见惜姑娘眉头也拧在一起,幽冥赶忙把眼神挪开,四处乱瞟,努力抑制住面泛红晕。
只有洛飘零似是料见了吕风这一出,不为所动,扬了扬眉,却不再往下说。
这下可把吕风差点急出火来,吕风灵机一动,说道:“你小子是不是还没想到对方到底玩得什么把戏,非要死这么多人?”
洛飘零本已打算闭嘴,任吕风瞎闹去,可听对方这么一说,实在不能不说毫无兴致,只能捧哏道:“莫非咱们机智无双的吕大少已看穿了一切?”
吕风扬了扬下巴,说道:“毒竺人不计后果地攻城然后死人,他们能得到什么?”
洛飘零一下子被问得迷糊了,不解道:“得到什么?”
吕风道:“死的人越多,是不是死人越多?”
这仿佛是一句废话,洛飘零差点就要当吕风又在开无聊的玩笑,马上也要学着幽冥丢个白眼给他,却忽然跟着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能与死人为伍的人。
那人是中州十四恶人之一。
那人曾一心扑在楚西,钻研巫蛊和赶尸等禁忌古术。
那人后来又去了瓦剌,想借瓦剌之力啃食中州疆土,让自己的侄女当上女帝。
亡灵卷首姬木成在中州消失已久,在瓦剌或不受待见,可要去了毒竺,岂非是天作之合?
洛飘零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胸膛都凉飕飕的。
因为他几乎能肯定,吕风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就在此时,赶车的车夫突然勒紧缰绳,疾驰的车马突然刹车滑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