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布多军营门口的几个执勤哨兵,甚至包括那个少尉军官在内,都没见过赵新本人,于是当他们看到赵新证件的编号是“”时,也没人明白这组数字所代表的含义,只是觉得稀罕。
范统知道赵新不喜欢手下人大张旗鼓的摆场面迎接,所以他没惊动任何人,跟着那名少尉军官就来到了军营大门的警卫室。开门一看,赵新正端着个杯子吸喽吸喽的喝热水,在他对面,还站着个持枪的士兵。
“哟,大......”范统本想叫“大老板”来的,可立刻就明白不妥,便立正冲赵新敬了个军礼。
这一下,在场的几名北海军都愣住了。那名少尉军官这时才悚然惊醒,眼下整个北海军里能让“范静委”主动敬礼的,除了乌里雅苏台的那位,好像就还剩一个人.....“啪!”他立刻双腿并拢冲赵新敬礼,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吼道:“总司令好!”
呵呵,赵新微微一笑,再看看另外一个脸涨的发紫的士兵,心说这小伙儿还挺机灵。于是放下杯子,拍拍对方肩膀,说了句“好好干”,就跟范统出去了,留下一官一兵在警卫室里懵逼凌乱.....“这一年感觉怎么样?”
“四个字,手忙脚乱。以前有老刘和你顶在前面,没什么感觉,真到了单管一摊儿,每天都是一堆糟心事。布置下去的任务,各种走样,一个不注意就得捅出篓子来......”
范统边走边絮絮叨叨,赵新就那么听着,偶尔“嗯、啊”两下,不多时就到了范统所住的院子里。屋里的波利娅听到说话声,隔着门道:“亲爱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亲爱的,你看看谁来了?”
嗬~~赵新牙都差点倒了!这俩要是说俄语也就罢了,偏偏说的还是中文。
波利娅闻声推开门,看到丈夫身边站着的居然是赵新,惊讶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她霎时间就想起了当年在尼布楚城外初见赵新的场景,对方当时还送给了她一块巧克力。
“你好啊,波利娅,好久没见了。”算上这次,赵新这是第三次见波利娅。几年不见,当初那个怯生生的金发女孩,如今已经变成了明艳动人的少妇。
“您好。能见到您可真是太荣幸了!”波利娅向赵新行了屈膝礼,随后便邀请对方进屋。
等两人进屋坐下,波利娅便端上了已经准备好的早饭,又怕不够,跑去厨房忙碌了起来。赵新恶趣味的看着范统,心说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就是不知道腰子是不是扛得住。
范统一看赵新的笑模样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嘿嘿一笑,端起粥碗呼呼吃了起来。
两人吃到一半的时候,一名参谋送来了一份刚收到的电报。范统打开看了两眼,不禁一拍桌子道:“太好了,总算找到这群混蛋了!马上给骑兵连发报,一定要把这群王八蛋给拿下,尽量抓活的!”
“是!”
赵新好奇的问道:“什么情况?”
范统将报文递给对方,解释道:“冒充咱们的。这帮王八蛋,打着北海军的旗号抢劫杀害牧民,无恶不作!骑兵连追了他们两个多月了。这回非得审出来是谁派来的,再搞个公审大会枪毙。太特么缺德了!”
.....一场寒流过后,不仅给科布多城造成了大量牛羊损失,也让据此以北八百里外的乌布萨湖沿岸的牧民损失惨重。虽然他们每到冬季都会将羊羔和体弱的母羊带进蒙古包避寒,相互抱着取暖,可谁也没料到前几天竟会如此的冷,连最壮的那些羊也没扛过去。
牧民们板着脸将一只只冻死的羊用绳子费力地拖着,堆放在自家蒙古包前的空地上。所有人都是欲哭无泪,这个冬天才过了不到一半,接下来可怎么办?
天空因寒冷而失去了本色,阳光也变得昏昏暗暗,带不来一丝温暖。各家牧民们将冻死的羊剥去皮,等到春天,跟过往的商旅换点黑砖茶。附近寺庙的喇嘛们也披着大红僧袍,出来帮着牧民们捡拾死羊。
就在这样一种近乎无望的氛围中,从东边策马跑来一个略微发胖的老年人,在他前后,还跟着七八名护卫。
从架势上看,他像是一名地方官员,但他身穿民服,头戴民帽,又像一个富足的牧主。还没等走近临时聚居的村落,他就猛力勒住了马,身后的护卫们也都前后不一的停了下来。此人用痛惜的目光,良久地环视那些欲哭无泪的牧民们,打量着那些像衣衫褴褛的的妇女和孩子们。
“怎么会这样......”他的外表虽然很镇静,然而声音却在发颤。
此时一个护卫轻轻一夹马腹,身下马缓缓走到发胖的老人身边,小声的道:“大人,您看要不要派人给台吉报个信?”
老人面带愁苦的道:“如今草原变了天,台吉那里还自顾不暇呢,唉~~~”
两人说话的工夫,突然从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上冒出了一队打着红旗的马队,看上去有七八十人,对方的行进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村子的外围。
“这是哪来的马队?”
“是翼长大人的马队吧?”
“不!你们看那旗子上画着什么?”
就当人们纷纷猜测之时,砰!马上的人突然举枪开火。顿时,人们哄乱成一团,妇女、孩子和老人都像受惊的鸟群一样四散而逃。马上的胖老人也变得不知所措,身侧的护卫想要护着他离开也已经来不及了。
直冲而来的马队带着喊杀声迅速逼近了他们,转眼的工夫就把他们围了起来。马队的人全都是一脸杀气,身穿上下两截的绿色棉服,挥舞着长刀和皮鞭,抽打着那些慌乱的牧民们。
等他们将牧民们的骚动镇压下来,又将那些躲在家里的牧民从蒙古包里赶出来后,从马队当中闯出一个骑着白马、满脸高傲蛮横的家伙。看上去他像是马队的长官,右手拿着一把雪亮的刀,对在场众人喝道:
“狗鞑子们听着!我们是北海军,这次受赵王爷的派遣,来到这里,就是要跟你们这些牲口讨还血仇!你们蒙古人,从前帮着满清,对抗北海镇,这笔帐一定得算算!一群牲口,信什么神啊佛的!北海军不信那些烂玩意,我们就知道杀人,为汉人报这两百年来的血海深仇!你们谁信佛?快把家里的佛像都交出来!谁身上戴着不缴,等我们翻出来就当场砍头!”
说罢,他又转身对一众手下道:“这些狗鞑子,得给他们长长见识,让他们知道北海军火枪的厉害!你,你,还有你们俩,各自随便挑一个人一枪打死,给他们看看!”
话音刚落,一个马上的士兵抬枪就向一个老牧人瞄准,他扳开火药池的盖子,随即便扣动了扳机。
老牧人无奈的闭起了眼睛,等待未知的黑暗。轰的一声!枪响了,在场的人都被骇的喊了起来。然而无能的士兵没有打中老牧人,反而一枪把他牵着的头羊给打了个血肉模糊。
“废物!”之前那位长官模样的家伙气的骂了一句,又回过头来对牧民道:“算这个老东西走运,没打死他!可你们看看,他家的羊已经死了!快些把佛像交出来,不然也让你们尝尝北海军的黄豆子!”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看到在场众人毫无动静,于是怒道:“兄弟们,动手搜查......慢着!”
他之所以会打断自己的命令,是因为有一个怕死的牧民从胸前掏出了佩戴的护身佛。一个部下走过去拿来,转手交给长官;那家伙跳下马来,将佛像扔在地上,右手挥起,一刀将那个不知用什么木头做成的小佛像砍成两段。而后又用刀尖扎着半块佛像高高举起,耀武扬威的给在场众人看。那些虔诚的牧民和喇嘛们对此不忍入目,纷纷低下了头。
那长官确信自己已经用气势压住了在场的人,于是便又喊道:“还有!你们里边谁给札萨克图汗当过箭丁,打过北海军的,都站出来!”
牧民们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那些当过箭丁跟着出征打北海军的汉子们,都胆战心惊的悄悄躲在人群中,谁也不敢走出来。
那长官挥舞着腰刀,大喝道:“第一队!去把那些年轻人都拉出来!第二队做准备!”
妇女和老人都把自己的青年亲人围得紧紧的,不让他们拉走,于是牧民跟士兵的搏斗开始了。
“大伙死也不能叫他们把人拉出去,他们可没有安好心!”说这话的是一个穿紫袍子的中年人,名叫巴拉珠尔。此人是杜尔伯特右翼四旗里最有名望的喇嘛大夫,他的话在牧民当中非常有影响。
众人听了他的话,立刻手拉手,把青壮围在了里边,不叫士兵们冲进去。搏斗越来越激烈了,许多老人和妇女都受了伤,孩童们倒在地上哇哇大哭,有的被马踩伤,有的竟被踩死了!
正在混乱之际,从远处又传来砰砰几声火枪响,随即便传来地动山摇的马蹄声。这群“北海军”马队的长官跳上马,往枪响的方向看了一看,随即故作慌乱的向部下狗叫似的喊道:“札萨克图汗部的大队人马来了!快点起火把,把这些狗鞑子的房子都烧了,向西北退!”
几十支早巳准备好的火把顿时点燃起来,那些骑在马上的恶徒们就像一群鬼似的尖叫着,把火把投到各家牧民的蒙古包里。还有几个家伙把火把同时扔到巴拉珠尔老喇嘛大夫身上,以此报复刚才他的领头反抗。
巴拉珠尔的衣服起火了,他扑也扑不灭,火烧焦了他的胡须,烧伤了他的脸。牧民们有的想帮他扑灭身上的火,可却被匪徒们的枪口逼退。
“你们这些恶人,老天不会饶你们!”浑身是火的巴拉珠尔最后只喊了一句,便伏在地上再也不动。
一众匪徒般的“北海军”走了有一炷香的工夫,由两千多名蒙古骑兵组成的大队人马到了。为首的是一名中年汉子,身穿一身泡钉棉甲,看上去一脸疲惫,脸上也被寒风吹出了一道道的口子,往外渗着血。
他策马来到众人面前,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亲兵,自己走上前用亲切而痛心疾首的语气道:“本官来晚了,让诸位乡亲父老吃苦了!”
“是龚古尔扎兰!”几个老人带着哭腔道:“多亏您来了,不然我们都让他们杀死了!那些北海贼刚逃走。大人您快去带兵追他们吧!”
来人正是那位曾娶了斯琴为小妾,后来又令其小产的龚古尔老爷。这厮在去年接受了满清特使的任命,担任了札萨克图汗部左翼左旗的扎兰参领,跟北海军打起了游击。
清代喀尔喀蒙古各札萨克旗是军政合一的。旗的基层组织是佐领,也叫苏木,一般由150个丁户组成;六佐领为一参领,参领官叫扎兰章京;再往上就是各旗的统兵梅伦、管旗副章京、章京以及台吉。
因为兵力不足,北海军目前仅控制了阿尔泰军台驿道的重要节点,对于广大牧区的深入管理完全做不到。这就给了那些一心顽抗者以机会,处处跟北海军对着干,甚至玩起了鬼把戏,骗取牧民的支持。
这货的策略就是“贼喊捉贼”。先让一伙人打着跟北海军模样差不多的红旗,拿着满清方面提供的火枪和假军服,一路祸害那些牧民聚集点。然后他再摆出一副连日不辞辛苦,风尘仆仆追击的模样。然而就像二毛星永远撵不上大毛星那样,他这支人马也永远追不上“北海军”。
每当“北海军”把一个村落烧杀抢夺快要结束时,他才带人赶到。他也不去乘机追击,而总是在牧民面前装出一副十分慷慨激昂的样子,再把在别的村落讲过的话,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如此一来既笼络住了民心,又激起了许多无知牧民的报仇热情,跟着他当了兵。
就这样,龚古尔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名声逐渐在唐努乌梁海、科布多和札萨克图汗部的交汇地区传诵开来,牧民们敬佩的称他为“喀尔喀之鹰”。手下的人马也越滚越多,从最初的七八十人膨胀到了两千人。
牧民们私下都在说:“既然养了狗,就得咬夜贼,为啥叫儿子去当祸害自己人的兵呢?”
虽说之前一些地区北海军曾派了工作队,传播了不少思想,可随着龚古尔这么一搞,满清时代的旧礼节又开始恢复起来。牧民们见了台吉巴彦又得下马跪地请安了。那些喇嘛们则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切,并暗中提供粮草。
龚古尔冲在场的牧民一抱拳,高声道:“诸位乡亲父老,本官率两千铁骑,已经追了这些北海贼两天两夜了。他们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这也不用我多说,大家今天都亲眼看见了。
北海贼是什么人?那是跟佛爷、跟博格达汗做对的反贼!他们就是一群狼!现在喀尔喀各部,尤其是青壮,只有拿起刀枪,跟他们拼了,才能保住成吉思汗留给我们的这块草原!
前两个月我在杜尔伯特左翼招兵的时候,有的人说,我们再也不想当差了,刀枪和弓箭早就扔进喀拉克湖里了。还有的人,骂我是闲不住的猫头鹰,看不清天下大势。
可乡亲们啊!现在你们看得清清楚楚,到底谁对谁不对了。本官不怪那些目光短浅的家伙,也决定既往不咎。但是今天我要告诉尔等,在北海贼这样糟害喀尔喀蒙古的时候,谁要是再不拿起刀枪,骑上战马,他就是贪生怕死的畜生!也不配做一个成吉思汗后代!
本官身为朝廷任命的扎兰,看见你们遭受这么大的灾难,心中万分难过!你们可以骂我是无能的土鼠,本官不会怪罪的。很对不住诸位!待剿灭这伙北海贼,本官会亲自带人向佛爷请粮,给诸位送过来!”
龚古尔好像十分激动而惭愧的低下头去,在场众人鸦雀无声,显然都被他的话把心给打软了。龚古尔暗暗自喜,不过脸上还是一副惭愧自疚的样子,慢慢抬起头,向众人关切地环视了一下;与其说他是对众人关切,不如说是在观察众人的反应。
在场的青壮牧民被他的话刺激的很是羞愧,一个个抬不起头来;老人们感动的从干涸的眼窝流出了泪水,妇女们都用感激的眼光注视着他,那些披着袈裟的喇嘛们则为他默默的诵经祈祷。
突然,从人群中冲出几个青壮,快步上前跪在了龚古尔的面前,哭诉道:“大人!小人从前贪生怕死,不配做一个真正的蒙古人,真是给佛爷丢脸!今天我要跟您去当兵,杀光那些北海贼,给大伙报仇!我求您,让我跟着您去吧!哪怕是当个马夫都成!”
“我也去,死也心愿!”
“协领大人,也让我跟您去吧!”
“好!都是蒙古人的好汉子!”龚古尔哈哈大笑,随即让手下将这些人收拢,编入后队。
“看着吧,看本官如何把民心一点点夺回来!铁木尔,斯琴,到时候本扎兰会把你们吊起来,用鞭子好好给你们讲讲什么是平等!”
就在他正美滋滋想着的当口,一个为他所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对面的人群里。他定神一看,居然是本地牧场的总管达木汀。龚古尔很奇怪,这位已经退隐了数年的老总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向达木汀走了过去,装出一副十分尊敬的样子,好像对他的处境甚表同情。然而当他向对方问了安,达木汀的态度却表现的很冷淡。这位老人倒不是怀疑,而是看不惯龚古尔摆出的那副救世主的样子;尤其龚古尔表示出来的虚伪同情,那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龚古尔隐约地意识到对方那不大友好的反应,但他没有转身退走,要知道周围的牧民可都在看着呢!于是他把声音压得又低又小,凑过去轻声道:“老总管,您怎么也在这里?这儿太危险了,刚才您没让北海贼发现,真是多亏了佛爷保佑!现在您快上马吧,我派一队手下把您护送回去。”
“我不回去,跟大家伙在一起,有什么危险的。扎兰大人!你带领队伍东征西战,为民除害,可比我有本事。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刚才杀人放火的北海贼大摇大摆地逃走,你为什么不赶紧去追他们,而把队伍停在这儿说那么多废话呢?
你说大话的时候,豺狼早就跑到别的地方糟害牧民去了。你要是追上去把他们杀了,给蒙古人做件好事,草原上的人会把你编进歌里来唱;可是你连一根狼毛都没打住,还耽误这么半天......唉!这不大好。协领大人!请你快快率军出发,追那些该死的北海贼去吧!”
达木汀的话不仅破坏了龚古尔的招兵计划,还刺在了他的痛处,这厮立刻在心里将对方视作一条老蛇,恨不得一刀砍成两段。可他嘴上却委婉的道:“老总管!刚才本官说那些话,只是为了叫咱们的旗民都知道,要拿起刀枪跟北海贼干,并无旁的意思。您说得对,本官马上就去追那些贼子。再见了,老总管!”
他转身拉过马,—纵身稳稳坐了上去,随后将右手一举,对在场牧民大声道:“北海贼把灾难带到草原上来了!要不是他们,老天不会让你们各家死了这么多的羊!你们所有人都要牢牢记住,北海贼就是蒙古的死对头!为了喀尔喀,我们去消灭那些恶魔!”
威武的马队出动了,老人们在马蹄扬起的黄尘中,把双手合在胸前,念诵经文,为龚古尔大人的旗开得胜而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