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昔微不知道这深宫中的算计,她记忆残缺,只知晓自己曾是李玄夜的女人,惹上了一桩诛九族的案子,现在被他抓回宫里。
对着一桌膳食,她半点食欲也没有,夹起一块玫瑰糕吃了半口,便不想再吃了。
素玉捧着一碗鸡汤,劝道:“娘子,好歹再吃点吧。”
她用汤匙舀了一勺,送到赵昔微唇边,温声软语哄道:“这是陛下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乌鸡人参汤,用的是西凉进贡的野人参,最是滋养不过的。”
赵昔微轻轻一歪头,避开她的手,问道:“你们陛下呢?他到底要拿我怎么样?”
那夜把她抓回来就关在这偏殿,既没如她所猜测的那般冷酷逼问,也没如传言的那般旧情重燃——他只是把她关在这里,不闻不问、好吃好喝的关着。
赵昔微仰头看看外面,日头正好,轮值的御林军正好换班,数数日子,已经是第五日了。
素玉恭敬道:“回禀娘子,奴婢不知。”
“那我柳师叔怎么样了?”赵昔微试图再多打探点什么。
“奴婢不知。”
赵昔微心中烦闷,又不好对着一个婢女发作,便起身向外走去。
素玉捧着鸡汤,快步跟到回廊上,不离不弃继续道:“娘子身上有伤,还是好好养着罢——”
赵昔微忍无可忍,回头冷冷一瞪:“要么退下要么闭嘴!”
素玉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稍纵即逝,低眉道:“奴婢是为了娘子好。”
“所以成天监视我?”
素玉忙直挺挺地就跪了下来:“奴婢错了。”
紫宸殿是整座皇宫的最中心,也是所有宫殿的最高处,站在偏殿的回廊上,万重宫阙尽收眼底,属于皇家的宏伟气象一览无余。
新帝陛下不喜色彩艳丽的花卉,即位后便下旨将四周盆栽悉数撤除。
没了华丽的装点,越发显得古朴庄重。
赵昔微站在廊下远眺,宽阔的广场,却如同一座无边的牢笼,困住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才查获了一点线索,就被皇帝陛下截获了。
现在她不仅失去了和赵府的联系,连柳寄山的死活,她都打探不到了。
此时她格外痛恨自己的记忆,为什么突然就记不起了?这宫里的一切人和事,她没有一点印象,这是很不利的。
“奴婢知错了,奴婢该死。”素玉仍在请罪,一副长跪不起的样子。
“你确实该死。”赵昔微眯了眯眸子,“陛下命你伺候我,你就是这么伺候我的?不让我好好说话,也不让我走动走动?”她勾起唇角,“还是说,你觉得我犯了事、所以不能拿你怎么样?”
素玉抬起头,眼里有惶恐,也有担忧:“娘子不高兴,有什么气尽管冲着奴婢来,可若是陛下来了,您可千万别跟陛下置气……”垂下眼,犹豫再三,方低声道,“陛下……心情也不好……”又抬起眼,万分恳切,“娘子听奴婢一句劝,快回殿内去吧。”
赵昔微没理她,反而抬步沿游廊而去,走到转角,忽见远处的广场,一抹红色身影阔步而来。
赵昔微眉头一挑。
她失了一段记忆,这宫中认不全几个人,但眼前这个身影,她是绝对熟悉的——顾玉辞。
这个女人每每对上她,不是嘲讽就是刁难,今日突然直奔这偏殿,焉知不是冲着她来的?
赵昔微正要回避,才提了裙摆,衣袖就被人拉住了。
“娘子……”
赵昔微一抬眸,忽然瞥见左边也有人行来。
绿罗裙,粉披帛,提着食盒,莲步款款,虽不及顾玉辞仪态万千,倒也我见犹怜。
赵昔微顿时明了——李玄夜即位有些时日,后宫却空无一人,最有可能侍奉左右的两名女子,顾玉辞与何满枝,偏是不上不下的没给位份。
难道,这是来邀宠的?
想到那位皇帝陛下,赵昔微不由后背一凉。
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皇帝本人下了早朝,并没有回寝殿,径直去了泰安宫——给太上皇请安。
泰安宫清静干爽,又靠近太医院,煎好的汤药如流水般捧进来,却也不见丝毫好转,眼见得病情越来越重,整日里清醒时少,昏睡时多。
侍疾的太妃们红着眼,脸上是止不住的悲伤,以前觉得这深宫再难捱,也是稀里糊涂将就着捱了,可现在却不得不清醒过来面对现实:太上皇若真的走了,她们这些人该何去何从呢?
子嗣、青春、富贵……她们一样也没有。
越想就越悲从心来,一个个的低着头,即使眼泪滑了出来,也拼命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任由它们悄无声息落在地毯上。
李玄夜倒是这里面最平静的一个,他除了那日流了一回眼泪,捧了禅位的诏书,就彻底平静了下来。
新即位的年轻皇帝,每天按时来看望昏迷的太上皇,一汤一食一药,均是亲自尝过,太上皇若是清醒着,就陪着说一会话,一般是他说太上皇听,若太上皇昏睡着,就握着太上皇的手静静守着。
内侍曹德在一旁看着心疼得紧,鼓起勇气略劝了几次,皇帝没责怪他多嘴也没像往常那样板着脸,反倒是温和地点了点头。
曹德心想,天家父子,能做到太上皇和新帝陛下这样的,也实在是开天辟地的少有。
他弓着腰,偷偷擦了擦眼角,突然听见太上皇清醒过来,气若游丝地唤“皇儿”。
整个殿内顿时充满了紧绷的气息,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太妃们肩背控制不住的抖动,从腹腔里发出悲鸣的呜咽。
“儿臣在。”新帝的声音响起,沉稳平静,像定海神针投入汹涌的浪潮,瞬间扫平了殿内起伏的情绪。
他握住太上皇干枯的手,身侧的灵犀公主抽噎着哭出声来,他又去牵了灵犀的手,把她拉到病榻边。
太上皇颤抖着伸出手,急急哄着最疼爱的女儿:“不哭,不哭……不哭啊……”
灵犀忍了又忍,咧嘴就要大哭,李玄夜适时捂住了她的嘴。
灵犀一口咬在他手上,把所有哭声都吞了回去。
李玄夜语气平稳如常,与太上皇说话。
太上皇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吐出几个清晰的字句来:“……天书……符咒……赵家……”又剧烈咳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吃力,他用力抓紧了新帝的手,几乎是拼着命,断断续续,“……杀……无……赦……”
李玄夜似是被咬疼了,放在灵犀嘴里的手,僵硬了一下。
“皇儿、皇儿……”太上皇气喘吁吁,挣扎着又叫了几声,猛然睁开了眼,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球,仿佛枯竭的黑洞,他抓着李玄夜的手,问:“你、你、你听见了吗?”
“儿臣听见了。”
满殿的人,太医、太妃、公主、内侍、宫婢,都听见了新帝陛下的应答,平静、镇定、有力。
殿门外,若干老臣松了一口气,只有顾雍跪地如常,他目光低垂,映入眼帘的,是新帝那一截山河日月纹的袍摆,随着外头折射的日光,最后在他的瞳孔里映出了一抹黑色的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