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徐陵转述陈霸先所言,李泰也不免暗叹一声。虽然说从权谋角度而言,陈霸先之袭杀王僧辩,怎么也不能说是伟岸正义的。但是南朝在这一时期有陈霸先,毫无疑问是南朝士民的幸运。
虽然历史大势终究还是走向统一,但有没有南陈这个政权的存在,对江南百姓而言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因为这一时期无论西魏还是北齐,其实都欠缺一口吞下整个南朝的肚量和底蕴。
西魏那就不必多说了,历史上的江陵之战乃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人道灾难。那各种残忍的手段像极了一个底气不足的毛贼,得闯空门后便竭尽所能的打砸抢烧,根本没有一个长远的消化和治理方案。江陵已是如此,如若在同一时期入寇江南,情况也未必就会发生多少变化。
至于北齐,那就真的只能呵呵了,战略上所展示出来的要比西魏更加短视、更加没有章法。而且之后几年恰好就是高洋各种行为艺术的高潮时期,如果江南地区在这一时期纳入北齐统治,那就真的是好日子在后头了。
虽然君王的荒淫无道未必会直接作用在平民百姓身上,但是这么大一个增量的产生,必然会带来权力格局剧烈的动荡和调整,从而反馈下来的各种昏政暴政所造成的普世伤害,难说能不能胜过侯景时期。
不过认同是一方面,真正应对起来,李泰也要优先考虑西魏的利益。
心内权衡一番后,他便又说道:“吾国同样也新经动荡、国情未安,周边诸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况之前与齐国方有洛水之盟,彼此互不攻扰,各自休养生息。徐侯如今以此来谋,不异于是让我背弃前盟啊!”
徐陵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僵,他们南朝过往这段时间里只是忙于平定内乱,根本就无暇外顾,而且也没有一个稳定的渠道去充分了解外界的讯息。故而对于东西之间的纷争也只是大事略知,细节却非常的模糊,完全想不到这彼此掐架多年的世仇宿敌竟然会和谈罢兵。
“贼齐,豺狼也!唐公旧出其国,应当深知秉性,与敌谋和,实非智计啊!今陈丞相穷困来求,若得助济,缓此危机,则必感恩戴德、世代为藩!还请唐公再为三思,慷慨助义……”
徐陵讲到这里,便又深拜于地,口中沉声说道。
“徐侯快快请起,贼齐不义,我当然深知。陈司徒能够不畏强势、决然迎击,我亦深为钦佩。但今我国情势,确有不便之处。若言协防则可,共击则实在力有未逮。”
李泰抬手着令侍者将徐陵搀扶起来,旋即便又说道:“今我得掌国事,始知谋国不易。诸事诸物,各有所求,各有所用。是故正欲广开聚物之道,丰我府库,以补国用。陈司徒如今立事江东,想必亦有此困。陈司徒犹感旧日谋事情义,我亦愿与修好。如若此役之后互以历阳、姑孰两地互为商贸,不设边防,可谓大善!”
如今江南地区虽然勉强平定下来,但也已经是久经战乱、亟待休养,陈霸先也实在难以拿出什么能够让李泰心动的筹码。如果割地请盟,则就不免要比王僧辩还要恶劣。
李泰其实也并不排斥协助一下陈霸先抵抗北齐军队,且不说历史上已经证明了陈霸先有此力挽狂澜的能力,单就当下而言,北齐真要赢得这场战事的胜利,也会让西魏整体的战略选择变得被动起来。至于说洛水之盟,洛水那不是专门放屁的地方吗?
不过他就算要参战,也需要有实际的利益回报。陈霸先眼下显然是拿不出的,那就拿未来透支一下,彼此之间建立一个自贸港,能够进行边贸交易,顺便给下游的江防也留下一个向西魏开放的口子。
江南地区尤其是核心的三吴地带,一旦战乱平复之后,元气就会很快的恢复。而江南地区商业氛围本就较北方更为浓厚,一旦元气恢复,势必会增加大量的需求,市场活力再次恢复。
李泰如今也在考虑如今西魏各个区域的产业调整和发展,之前在山南道尤其是沔北已经发展的非常喜人的手工工坊,他并不打算回迁关中,甚至关中已有的这些手工行业,除了重要的军工领域和其他一些不便运输的产品行业之外,其他的也要陆续迁往诸边。
对于关中,李泰的想法是主要以农业为主。手工行业虽然利润前景更为广阔,但大量从事手工行业的人员聚集,无疑会加大粮食供给压力。
关中作为西魏政权中心与军事中心,本来就承担了许多的脱产人口,如果再把推动手工行业作为获取利益的方式,那么无疑会令关中的粮食供给更加脆弱。而如今的西魏可不像隋唐那么漕运发达,更没有河洛地区可以逃荒逐粮,一旦再发生灾荒等粮食危机,跑都跑不出去!
如今河洛地区仍处于东西对峙的前线地带,很难进行稳定的生产活动和商贸交易,沔北地区在当下而言无疑更加符合天中的称谓。尤其有着汉水联通长江一线,水运便利发达、而且水力资源丰富可观,在后世便是联通内陆地区的重要经济大动脉。
如今的南方地区虽然还没有像后世开发的那样完善,但南朝对于中游的开发也已经是颇有成效,只是在之后随着政治中心的转移又变得逐渐落寞起来。
李泰起家于山南,当然是要将山南的潜力继续挖掘发扬。之前处置国中动乱的时候,凡所涉乱员众都向湘州等地流放发配,这当然也是为了向湖广地区的继续开发投入人力。
山南地区的手工业继续发展,当然也需要继续向四外开拓战场。就连路途遥遥的丝绸之路都需要推动发展,有一条长江连接的江南这样一个稳定且可观的市场当然也不能放过。陈霸先既然眼下拿不出可观的筹码,那就要将江南百姓未来的购买力先锁定住。
“历阳?历阳今还在贼齐控制之内啊!”
徐陵倒是没有像李泰想的这么深远,听到这话后当即便下意识的皱眉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只要陈司徒肯应允此事,历阳很快就不为东贼所有了。”
徐陵当然听出了这意思,先是眉梢一扬,但很快便又面露纠结之色。历阳不为北齐所有,但看样子显然也不会归还他们南梁,这位唐公是打算自己占有,而且还要饶上半个姑孰。
这样的改变不异于驱虎吞狼、饮鸩止渴,稍有不慎、后患更大。齐人固然凶残,频频进寇江表,可问题是魏人那一口就把他们整个朝廷都吞下去了!
李泰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徐陵一个使者能够决定下来的,因此便又笑语道:“既然需要相谋共事,那就无谓斤斤计较。我会先行分遣师旅协同防守、并进取历阳,至于陈司徒是否肯履行此约,可以事后从长计议。”
徐陵听到这话后顿时便面露惭色,想到自己此番出使求援也只是两手空空,而唐公在国事初定的情况下还是决定出手相助,尽管提出了一些要求,但是也留下了极大的转圜空间,而他这里却还犹豫不决、并且暗生警惕,多少是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唐公当真仁厚高义,令人叹服!此事虽非徐某区区走使可以决断,但归后一定向陈丞相进言唐公义举。如若齐军推却、江东得全,两边市贸、互通有无,也是大益双方的良计!”
徐陵又向李泰深深作拜,并且语调诚挚的说道。
李泰对此拱卫自是笑纳,旋即便又说道:“徐侯既然至此,倒也不必疾归。江东情势虽危,徐侯书生纵归亦无补于事。且先修书归告事宜,留此与我国人浅作论道。此间更是不乏徐侯江表旧识,可为叙旧,畅话别情!”
徐陵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面露意动之色,的确他有许多亲友旧识如今都流落关中,若能趁此机会寻访探望一番,倒也算是一份人情安慰,于是便又点头道谢。
等到跟徐陵交谈完毕之后,李泰着员将之引出,旋即又看了看案头上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即刻处理,而此刻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便暂停视事,着员准备一些礼物,解决一下私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