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奈倒吸一口凉气,总觉得对面在诈她。
这才比划了几下,她都没有用裴家枪,如何确定她的身份?
“她去世的时候你才多大,能记得清楚?习武二十年以上的人都不敢这样乱认招式。”
鞠连丞声音幽幽,“唐明枝从小长在深闺里,说话从来温声细语,喝茶也怕烫,和普通大家闺秀一样,总是细呷慢呡,就算嘴边有水迹,也都是用手帕擦净。”
他盯着裴奈继续道:“唯有英武夫人,因常年习武,握完长枪后手上沾着灰尘,只能利落用最干净的小指内侧抹干嘴角,哪怕她饮茶前并未碰过长枪,这个习惯也一直伴随她。”
鞠连丞又坐回榻上,“何况如今你连我记事的能力都忘记了,还有必要伪装下去吗?”
裴奈试探地问道:“你...记性很强吗?”
“正康二十年皋月十六,我们初见时你穿着一身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耳上带了红翡滴珠细坠,你说的第一句话是‘鞠言,你儿子长得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裴奈叹为观止,“这你都能记住?”
鞠连丞点了下头,既然捅破了窗户纸,他也不再掩饰,“裴夫人......”
裴奈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向门窗的方向望了望,确定这些话不会被人听去。
“嘘,我不希望惹来麻烦,看在你小时候我照顾过你的份上,帮忙瞒一下?”
鞠连丞顿了一下,冷漠地说道:“小时候?我记得你在我不懂事的时候,给我梳过女孩子的发髻。”
裴奈心里有点不好意思。
她看出来了,鞠连丞可能不是很喜欢她,只能虚虚一笑,“不就是把你打扮成小女孩了吗?总不至于记仇到今天吧?”
“我无法忘记任何事情,无论好坏。”
裴奈“哎呀”一声,解释道:“我没有自己的孩子,顾瑾珩的门客要么没成家,要么一个个生的都是小男孩,我没给小姑娘扎过发髻,就想过把手瘾。萧鸣逸从小早熟,碰也不让我碰一下,我只能对你下手了,我又没有让别人看见你被打扮成女孩子时的样子,我给你道个歉,别生气嘛。”
鞠连丞点到即止,“你为何如今身形、样貌与唐明枝完全一致?移容缩骨术?”
裴奈摇摇头,“这是唐明枝的身体,她......已经去了。”
这个答案过于惊世骇俗,令鞠连丞有些不敢置信,“你为什么会在唐明枝身上?是仍有阳间的夙愿未了,这是......借尸复魂?”
裴奈一脸茫然,“不知道,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一睁眼就在她身上了,问中川前辈也没能得到个清楚的答案。”
“怎么会这样?”鞠连丞喃喃念道,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
裴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对了,你知道我前世是怎么死的吗?”
“英武夫人裴奈,殒于崖谷之战。十年前你率军抗敌,曾令逐北枪再现人间,因此一战封神,只是为了减少伤亡,你最终选择和敌方大将拓跋霍同归于尽,以身殉国。”
“上三山,西寒刀拓跋霍吗......”裴奈嘴上碎碎念着,又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这么厉害吗?”
鞠连丞的嘴角依稀抽动了两下,面部十分僵硬,“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需要我们帮你通禀那两位吗?”
裴奈明白他说的“那两位”指的是萧鸣逸和顾瑾珩,但她摇摇头,“我被唤回来一定有原因,我得先私下里查清楚。”
鞠连丞又不做声了。
裴奈想起方才的谈话,结合对鞠夫人的认识,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你娘亲有随记随忘的失忆症,而你却连十几年前不要紧的生活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鞠连丞看着裴奈,冷淡地点了下头。
裴奈头次见到这么奇怪的人。
可她好奇极了,便迎着人家的冷脸继续追问:“除掉我们初见的记忆,其他事情你也记得像这般仔细吗?”
鞠连丞很无奈。
裴奈也能感觉到,鞠连丞本不想过多解释,大抵是想起了裴奈的身份,担心裴奈日后参他父亲一本,才勉勉强强开口。
“事无大小,对我来说,所有经历过的事情都无法遗忘,就像一幅幅相连的画卷,储藏着声音气味,只要我想看,它们随时都在眼前。”
裴奈瞪大了眼睛,“那岂不是......学武一学一个准?旷世奇才啊!小连丞。”
“......”鞠连丞脸色发青,“过誉了,我只是记性好,并无武学天赋。”
他的心里话好像已经写在了脸上,一行字遒劲有力、闪闪发光:别打我的主意。
就在这时,鞠夫人推门走了进来。
她抬头瞧见裴奈和鞠连丞,又看到了刚刚打斗时摔在地上的瓷杯碎片,慈爱的笑僵在脸上,“这是怎么了?”
“刚有只飞虫,我们打虫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地上了。”裴奈解释道。
鞠夫人点点头,喊丫鬟们来收拾。
鞠连丞看了裴奈一眼,起身一拱手说道:“母亲和明枝先聊,连丞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打扰你们了。”
“唉,才刚来,怎么又走了?”鞠夫人看着鞠连丞离开的背影,同裴奈感叹道:“你哥哥就这样,他那个脑子不忘事,坏情绪多了些,脾气古怪,你多担谅一点。”
裴奈颔首,“我觉得还好,厉害的人脾气大多古怪,很正常。”
“脾气古怪?谁啊?”
裴奈:“......”
她百感交集,内心十分复杂,就想找个人感叹一句:鞠夫人忘事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
闲云野鹤般的日子转眼就已过去两周。
这天清晨,裴奈从北城门外的小树林练了武刚回来,在将从铁匠铺买的黑铁长枪藏起来后,发现丫鬟们正在整理屋子。
反正她闲来无事,也来帮忙。
无意间瞟到一本《女诫》,那铁画银钩的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穿透漫漫冗长的岁月,给她看那些回忆。
在她和顾瑾珩大婚后的某一日。
先端定侯夫人把裴奈叫到她院子里去,想要在裴奈面前立立威信,便拿了女子的德行素养说事,对她一顿训斥。
数落她过于张扬跋扈,毫无仪态,给顾家丢了颜面。
她甩下那些话,随即让人去书房取了一本《女诫》,要求裴奈逐段背会,做不到循常习故、规行矩步,就不配为端定侯府的女眷,倒不如早点让顾瑾珩休弃了去,也省的丢了端定侯府的脸。
裴奈当时也气啊,吓唬谁呢?
御赐的婚事,你又不是顾瑾珩亲娘,你说休就休吗?
她恨不能把那书甩到先端定侯夫人脸上,也是看在顾瑾珩的面子上,忍了又忍才只是摔门走开了。
直气的先端定侯夫人一揽桌子,把东西全部砸到了地上。
她顾不得贵妇的形象,指着裴奈离开的方向,怒目圆睁道:“真是目无尊长!这就是裴家的教养?!我倒要派人去问问郭旻和你母亲,他们就教出这么一个好女儿?!看看你们裴家唯一的血脉,你们裴家也就这样了!不知礼义廉耻、长幼尊卑,连我这个端定侯夫人都不放在眼里!你真当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裴家后人吗?!”
在裴奈看来,摔门虽然态度恶劣了一些,但没有打起来已经算她给了这侯府很大的面子了。
可她的做法却扰了顾瑾珩的计划。
顾瑾珩晚上回来,脸上带着不悦,用手语不解地质问她:“她名义上是咱们的母亲,我不是说过吗?现在时机未到,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你冲撞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