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国与国之间的谈判磋商,像曲余同这样一个地方官员的去留问题,自然就只是不起眼的小事了。陶东来先前向曲余同保证,会在与大明高层磋商期间找机会提一下宁波的事情,设法保住他的官位,这对陶东来而言的确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当然了,如果不是有石迪文这层关系在,就算曲余同上门求助,陶东来未必会如此主动把事情揽下来,这也算是给足石迪文面子了。
“还有你们准备的联合军演这事,也不用急着取消,等我在北边跟大明高层的接触有了消息,说不定还需要这么一次军演来巩固一下效果。”陶东来望着石迪文道:“你明白我意思吧?”
“明白!我会提前安排,做好准备工作。”石迪文点头应道。
这个联合军演选择在何时举行,所将取得的效果可能完全不一样。如果在双方高层会晤之前就举行军演,那大概就是在赌博,赌朝廷会因此放弃对宁波的干涉。如果赌输了,别说曲余同的官位能不能保住,就连参与此事的各卫所军头,很有可能也会受到牵连,一并丢了头上的乌纱帽。
但如果是在双方高层会晤之后,都通报了彼此所需得到保障的利益,其中自然也包括宁波在内。这个时候宁波再举行联合军演,那无疑就是海汉藉此表明自己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力,大明朝廷要调整这一地区的人事任免,就得认真考虑此举是否会对两国关系造成负面影响了。
陶东来继续说道:“我明天就启程,这边还有一些未尽事宜,就等我从北方回来的时候再处理吧。”
石迪文笑道:“那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再好好安排,给你接风庆功。舟山虽然是个小地方,但能吃的能玩的,这里也应有尽有。”
陶东来此次途径舟山比较匆忙,加之行程保密,就没有安排巡视舟山本地的民政和贸易状况的活动,稍事停留几天休整完毕,便得继续北上的行程了。而石迪文也觉得自己的接待未尽地主之谊,如果这次陶东来真能保下曲余同,那这对石迪文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人情了,等陶东来回程的时候自然是要好好感谢一番。
翌日,陶东来一行在凌晨时分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定海港。为了让陶东来的行程尽量保密,石迪文安排护送陶东来船队的几艘战船特地先行出发,在舟山岛北边的海域等候陶东来船队会合。虽然杭州湾海域并不会有什么风险,但这些战船仍将护送陶东来一行至长江口才会折返。
五日后,山东福山县芝罘岛。
刚刚过去这个冬天覆盖芝罘港内外的冰面已经基本消融,进出此地的船只也不用再冒险破冰靠岸,物资和人员的流动都较前几个月要快了许多。来自各地的数十艘大大小小的移民船在码头上一字排开,还有近千名正准备登船的民众正在海汉军的指挥下排队等候。
对于即将乘船离开此地的民众来说,此时的心情可谓是既兴奋又迷惘。海汉人声称他们将会在生活条件更好的地方定居并开始新的人生,今后不用再忍饥挨饿,时刻担心被卷入战乱,但即将就此离开家乡,今后也不知是否还会有返回故土的机会,让他们也不免有些伤感和不安。
如果可以选择,他们当然更希望能在春天回到家乡重新开始生活,但问题在于他们已经在刚刚过去的冬季中失去了一切,没有粮食,没有住处,没有钱财,更没有安全保障,也没法指望地方官府的赈济,即便回到家乡也难以生存。如果不是海汉人提供救助,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可能都已经因为饥寒交迫死在了春天到来之前。
无论如何,海汉人至少可以保证他们活下去,在这样的乱世中,还能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的事呢?
一支挂着海汉双色旗的船队正在缓缓驶入芝罘湾,其中几艘船的外形一看便是海汉战船。不过这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近期海汉军调动频繁,不时有其他地方赶来增援福山县的部队乘船抵达,每隔数日就有这样的舰队进出芝罘港,港口的工作人员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不过今天来到码头迎接这支船队的人员可不是平日的档次,目前坐镇福山县的陈一鑫和郝万清都已经提前到场,而且码头附近区域也实施了戒严,与平时的重视程度显然大不一样。
陶东来的到来,对于这二人来说无疑算是一针强心剂。在过去这段时间里,数以万计涌入这里的难民对海汉在本地的治理工作形成了巨大的压力,好在海汉尽力调动人员和物资来应对这次的难民潮,并且不断组织运力将这些难民送至海外安置,这才勉强维持着福山县的赈济措施没有因为过多的难民人口而崩溃。
而陶东来的到来,象征着执委会对福山县移民工作的支持和肯定,或许他将带来一些本地急需的物资和救助措施,缓解本地的安置压力。不过最艰难的时期其实已经过去,各方面的工作都已经上了轨道,只要福山县有充足的人手和物资,应付此次的难民危机应当不会太困难。所以陈一鑫和郝万清才能抽出时间,来到芝罘港迎接陶东来一行。
陶东来顺着跳板稳稳当当地走下船,先与郝万清握了握手,互道一声辛苦,然后与陈一鑫互致军礼。
“比以前看着更结实了啊!”陶东来伸手拍了拍陈一鑫的胳膊:“平时都有在锻炼吧?”
陈一鑫笑着应道:“那必须得练,体格差了可没法带兵打仗!”
最近这几年,陈一鑫常驻山东辽东两地,已经极少再有机会回南方述职,与陶东来碰面的机会也不多了。不过执委会对驻外将领都十分信任,陈一鑫这些年在海外的表现也可圈可点,所以陶东来与他相见之后也是十分热络,丝毫没有因为碰面的时间少而变得生疏。
陶东来指了指身后的船道:“这次顺道从舟山给你们运了一批药材和帐篷过来,组织人手卸货吧!”
“好嘞!这就开干!”陈一鑫做个手势,身后的秘书曾晓文心领神会,应了一声,立刻便去安排任务了。
陈一鑫为远道而来的陶东来准备的下榻地点倒是不远,就在芝罘岛上的军事基地内,乘坐马车只需片刻就到了。
“这儿环境比较清静,视野也开阔,推开窗就能看到芝罘港,生活设施齐备,屋里的这些家什大部分都是从三亚运过来的,住这儿应该跟住在三亚的海边差不多。”
抵达落脚地之后,陈一鑫很热情地向陶东来介绍了这处别墅的情况。事实上这里是他名下的私产,不过平时在马家庄的时候更多,只有偶尔在芝罘岛这边有军务要处理,他才会过来住上几天。相较岛上的其他房屋,这里毫无疑问是生活设施最为齐全的一处,陶东来在这里暂住基本也无需花时间适应。
要说起来有什么显著不同,大概也只有本地的气温比南方低了许多。不过这屋内壁炉一直都生着火,空气十分暖和,只要不大开门窗,在屋内穿件单衣也就够了。
陶东来倒是没有休息,很快便进入到工作状态,让陈一鑫和郝万清先介绍一下本地目前的情况。
“我先来吧。”陈一鑫率先开口道:“我来说下本地的难民安置状况。”
从二月开始,便有零星逃难民众进入福山县躲避战乱。由海汉牵头组织的难民安置措施,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实施。历史上这次战乱和后续的自然灾害给山东造成的巨大灾难,随之而来的难民潮有可能会持续较长时间,并且波及的地域极广,所将出现的难民人口也是史上少有的程度,考虑到这些因素,福山县的安置措施从开始便是以接纳数以万计的大量难民为目标,而相应的手段便是大面积修建难民营,屯集各种物资,并调集海外运力赶来福山县运走难民。
陈一鑫一度认为如果能保持足够的海上运力,那么福山县一边接收难民一边往外输送,县内的难民规模应该能控制在一定的水平线之下,但实际情况却并不是他所预计的那么顺利。清军从山东撤出之后,大批返回家乡的民众发现当地已经不具备生存所需的物资和粮食,只能选择二次逃难。而这次相当一部分人的出逃目标不再盲目,便是号称再多难民都能安置的登州福山县,毕竟除了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一处州府县的衙门敢宣称自己的地盘可以无限制地接收难民。
于是前两三个月里难民增长速度还比较平稳的福山县,却在邻近四月的时候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波难民潮,每天进入福山县的难民数量都在三千人以上。以至于前期设置在官道上用于引导和限制难民行动的关卡,也因为从四面八方涌入县内的难民过多而导致效果大打折扣。
而与此同时,首批从芝罘港运走难民的船只大多还在返程途中,此时每天运出去的难民数量远远少于涌入福山县的难民,本地的难民营很快便趋于饱和,哪怕当局全力组织修建新的难民营,也未能彻底缓解这样的趋势。
截止目前,福山县境内已建成大小难民营五十余个,原本设计接纳五百人左右的难民营,如今往往安置了超过八百名难民。而整个县内目前滞留的难民数量,约莫在三万人三千人左右,而且这个数字还在逐日增加,如果快进慢出的趋势不能在近期得到有效缓解,那么再有十日左右,本地收容的难民数量就将突破四万人。
如此之多的难民聚集在小小的福山县,每天光是食物就得吃掉好几千斤,虽说相关的费用是由海汉国库承担,但这么多的物资可不是凭空就能变出来的。福山县本地的粮食产出有限,只能依靠海获和外地运来的食物来维持这几万人的日常消耗,一旦出现断粮的情况,那这么多难民立刻就会变成随时可能爆炸的巨大隐患。
考虑到福山驻军规模太小,难以有效地保障社会秩序,军方已经陆续调了几批部队到福山县增援,甚至连王汤姆手下的宝贝陆战队都已经调到这边来帮忙。但这些部队的到来除了增强本地的防卫能力,同时也在增大本地的物资供应负担,而且他们的人均消耗可要比受到严格供给限制的难民大多了。
“所以总的说来,目前本地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海上运力和物资供应,其中任何一项出问题,都可能会导致福山县炸锅!”陈一鑫很严肃地说道:“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建议执委会能够在更大范围内调动物资和运力,解决福山县的危机。”
“综合来看,根源上还是运力不足的问题。”陶东来作为旁观者,很快就看清了问题所在:“从南方来的船多少都能顺便运一些救灾物资,所以只要有足够的运力,本地所急需的生活物资自然就能得到满足,返程的时候再运走一批难民,来回都不走空。”
“道理就是这样,但南方的船行很多都不愿接这个差事,我看需要执委会出面协调才行。”陈一鑫不无遗憾地说道。
“运送移民不是有民政部门发放的专项运费补贴吗?为什么船行不愿意接?”陶东来微微有些惊讶地问道。
“很简单,这一趟差事太远,即便是从舟山出发往返,跑一趟也得半个月。运费补贴没太多油水可图,而船上只能运难民和救灾物资,带不了什么私货。如果是闲着的船还能跑一跑,但本来就安排有任务的船要改变计划来北方运难民,那可就不太划算了。”陈一鑫向他解释道:“还有,运人不比运送货物,货物都是死的,装在船舱里一路上都不用管,但运人不行,一路上吃喝拉撒睡都得负责,麻烦事多得多。要是途中死的人多了,可能还会被扣除运费补贴,船行肯定不愿意冒这种无谓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