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尔没有立即回复老矮人的问题，他脸上带着笑容，从容的缓步靠近对方，尤其是拉远了与身后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的众多人类村民的距离。
    等两人距离只有一米多一点的时候，基尔这才放轻了声音对老矮人说道：“老爷子，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得先确认一件事。您感受到了我所作的一系列善意了吗？”
    老矮人伸手抚了抚头上被包扎好的伤口，略带讽刺的说道：“如果是这一类的东西的话，那我和我的人算是完完全全感受到了，哼，你的善意——”
    基尔耸耸肩膀：“看来你们理解了。理解了我之前释放的各种善意了，那就真的太好了。咳咳，关于我为何会来到这个偏僻，并且在外界有着可怕传说的地方的缘由，我想，哪怕我说自己是偶然进来的，您也不会信的对吧？”
    老矮人不满的微微仰头瞪着眼前比他高了不少的年轻人类：“知道不会信，那就痛快一些，诚实一些，让这个你特意准备的谈判进行下去如何？”
    基尔顿了顿，他不想就这么老实的将自己身后那一大堆难民的缘由就这么说出来，因为这样一来，他这边就反倒是成了需要别人帮助的弱势一方了。不应该这样，毕竟如果他是一人前来这里的，那他就反倒是因为没有依靠别人的地方，在谈判中占据主动的一方。
    可对方要他诚实一些，这反倒是将他难住了。
    如果现在不诚实说出他的背景，那他当然可以在如今的谈判中占据优势，毕竟他个人这边无欲无求，在人类帮助人类的天然原因下，他的一切举动都合乎常理，自然占据着谈判的优势。
    可这就撒了谎了，基尔受大鸟神明的引导，来到这里，解放这里的人类，目的当然不是那么单纯高尚，他是看中了这里的安全与偏僻位置，想要将自己麾下数百名难民都安置在这里。
    不出几日，在回头森林外村子等候的难民队伍肯定会被他叫来这里，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被这里原本的人类村民与矮人们知晓。那他在谈判时的不诚实，就会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或许本地人类村民顶多私下抱怨几句，然后理解，不理解也得理解，但被基尔看重矮人战斗力肯定将其吸纳进战斗队伍的这一伙儿矮人们又会如何看待他此时的不诚实呢？
    诚实不绝对，就是绝对不诚实。
    尤其是人类矮人两方之间的善意与信任都很脆弱的情况下。
    这些之后肯定会在战斗中派上大用场的矮人战士们，如果因为此时他的不诚实从而对他抱有怀疑与戒心的话，他到时候的得与失又会如何呢？
    关键战斗时的迟疑，对矮人人手的忠诚而无法将安全交给对方等等，都是问题。
    基尔快速思考判断着，脸色僵硬，双眼在眼眶中左右晃动，明显一副快速思考权衡的样子。
    活了好几百年的老矮人一眼就看出年轻人类骑士此时的表情代表了什么，他吸了吸自己的大鼻子，花白的胡须颤动着，双手叉腰，轻声开口说道：“哦，看来我虽然老了，但这次还是问到了关键的地方？年轻人，放轻松，放轻松。我活了这么多年，嗯，至少远比外面你们那个什么圣霍尔斯王国要来的更为久，早已明白许多道理，也准确的了解社会运转的规则来着。”
    “人们总是抱持着各种各样的个人或组织的利益去行动的。没来由的善举或行动，或许会有，但不多见，是的，它们并不多见。”老矮人抬起手，虚指了指周围的一切：“高尚的恶行存在，卑鄙的善举也并不少见，因为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与利益而采取行动，则颇为正常。啊，不要怀疑矮人社会与人类社会之间的差异，智慧生命大都类似，除了那些脑袋空空的精灵，世间众生灵都差不多一样。”
    “呃……”基尔微微张口。
    “说说吧，你的顾虑，你的缘由，你为什么来此？诚实一些好吗？这对这场谈判只有好处，只有帮助。你坦率的说出你的故事，而我，也坦率的将我的想法说给你听。血已经流够了，多亏你的留手，让我这边小伙子们的粗糙生命没有随便的消逝。这不就是你一直准备的，一个好的谈判的开始么？”
    老矮人缓缓地，用成熟稳重的长者话语慢慢说着，几句话的功夫，似乎就将谈判的主动权给牵走了一样。
    基尔有将老矮人的话听进去，他刚要开口，钢铁头盔内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似乎从村子西侧的方向听到了一些奇怪又遥远的嘈杂声。
    声音遥远，模糊，但又感觉颇为熟悉。
    他呆愣了一下，便不再理会隐约听到的这个声响，微微低头对老矮人说道：“您说的很有道理，那我也就诚实的回答您，希望你在听到我的答案后，能够理智的来进行判断，以在场所有人都能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满意答案来做出接下来谈判的回应。”
    老矮人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会理智判断的，你说吧，希望答案不会让我失望。”
    于是，基尔伸手解开脖颈正面的盔甲，将挂在里面的一个木制黑色鸟雕像取了出来，给老矮人展示一下，随后指了指头顶上的天空，比比划划着，指引老矮人将头顶上高空中，盘旋的一个小小黑点辨认了出来。
    关于某位疑似神明存在的指引，以及基尔他麾下有着一支队伍的消息大致的告诉了老矮人。基尔他并没有详细说明他麾下那些人是从何而来，又为何受他指挥管理，队伍构成如何，只是笼统的说了一下他和一位农神教士即将去往更南的方向，前去解救拯救一整座信仰人类农神的村庄村民。
    老矮人边听，边皱起了眉头。他没想到，真实的情况远比他预想的可能要坏，尤其是他听到年轻骑士说回头森林外一日步行距离的人类村庄里，正驻扎着对方麾下数百人的时候。
    他原以为顶多有着一支几十人的队伍存在，这个数量的人类，他和他的矿工们勉强还能应付的来，哪怕那几十人都是人类的专业士兵也是一样。
    但几百人啊，这个数量甚至比托里托村现存的人类全部村民数量都多。不说别的，就此时此刻此地，他面前不远处，跟矮人们对峙的二百多的村民们，都已经是矮人需要全力应付的数量了。再多上几倍，他们矮人根本就没有任何一点获胜的可能了。
    是的，哪怕他们此时全部逃回珍宝矿坑之中，封闭大门，躲藏在矿坑坑道深处，这个数量的人类都不是矿坑设计的防御能够抵挡得了的了。
    但话又说回来，数百人的人类队伍很糟糕，但也不是最糟糕的那种。毕竟如果像面前这个年轻人类骑士这样的强者多来上几个，不多，多上两三个，他们矮人此时哪怕数量再多上一百人，也决计应付不来的。
    几十个矮人，只会是一两个照面就被屠戮杀光的数量罢了。
    而他的底牌，矿工中信仰力量之神的那些信徒们，连一个都打不过，更不要说多来上几个了。
    “呼，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很好，很好，年轻人，我看到了你的坦诚，以及你对这次谈判的重视。哎，真相从来都是一把快刀，我相信你说的话，你的队伍规模，以及你的来意。”
    老矮人仔细的，反复的抚摸着他的一把胡须。熟悉老‘铁拳’的矮人都知道，这是他紧张思索时的下意识动作。
    缓了缓，老矮人平复了一下心情以及动作，试图不让对方看出太多东西：“所以，你的坦诚打开了‘石苔’家族的友谊大门，年轻人，让我们进入正式的谈判吧。来，说说你的要求，然后听听我们的要求，咱们再仔细商讨一番各自能做到的，并将其落实下来。我们这边，我能代表全部，在场的不在场的矮人，代表他们做出决定。”
    基尔笑了笑，也松了口气，他真怕自己刚才说出的大部分实话，会让他在谈判中落了下风，被面前这个老矮人拿捏住。
    还好，谈判技巧是很重要，但谈判双方背后的实力，才是真正决定谈判过程与结果的关键因素。
    他在对自己手下难民队伍的规模上没有说谎，实话实说了，只是没有仔细述说队伍的成分与整个队伍的战斗能力。或许，这个老矮人是以为他手下的数百人，都是人类社会中的军队？
    “我这边，首先需要你们矮人放弃托里托村的管理权与对此地的所有权。”基尔首先说道。
    老矮人皱了皱眉头，嘴唇微微动了动，连带着嘴部的一圈胡子都晃动了几下，但老矮人没有发作，只是伸出左手示意年轻骑士继续。
    基尔看着老矮人的表情与神态，放慢了语速解释道：“通过与村民们昨天的交流，我大致的知晓了这里的历史。”
    “历史……”老矮人小声用矮人语咕哝着，略带不屑。
    毕竟人类口中的历史，对生命数倍于人类的矮人来说，只不过是他们人生的一部分历程罢了。远远谈不上历史这个词汇。
    对矮人来说，只有时间跨度超过一千年的东西，才称得上历史这个词汇去形容。
    毕竟一千年，对矮人的家族来说，也不过是数代人而已，数代人，刚刚跨过口口相传的故事轶闻，才勉强够得上历史的边际而已啊。
    基尔接着前面的话说道：“我得肯定，这里原先是属于你们矮人的土地。不止这里，外面的大片土地，都属于矮人们的，你们的王国，你们的土地。”
    老矮人点点头，这是对他来说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
    基尔说道。
    “但是，世间生灵由各位伟大诸神统管，瞧，就是挂在天上的诸位伟大神明。祂们强大无比，统管世间所有土地与生灵。而在将近一百年前，祂们就将这片广袤的土地赏赐给了我们人类，呃，一位名叫霍尔斯的伟大吟游诗人。”
    听到这些话，老矮人深吸一口气，强压翻涌起来的怒意。
    看着老矮人表情的基尔赶紧说道：“别忘记了，天上那些伟大神明们，其中正有你们矮人的神明呢，祂们也是同意了这关于土地的转移交换。”
    老矮人嘴里好悬将咒骂矮人神明的话说出口，还好在说出口的瞬间咬住了牙齿，闭紧了嘴巴。骂一骂当然没什么所谓，神明们虽然伟大，但并非万能万全，并不能知晓世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但他自己身为‘石苔’家族的一员，却不能让家族蒙羞，或者做出有损家族尊严的行动。
    见老矮人平复了心情，只是臭着一张脸，基尔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因此，在诸神的赏赐与见证下，这片土地从此属于人类，名为圣霍尔斯王国。我们如今所处的土地，属于圣霍尔斯王国南部行省，伯力斯法领，萨斯郡，南部自治村庄地区。”
    基尔跺跺脚，用脚尖在地面点出一个小坑：“您瞧，这里现如今属于人类的土地，矮人们管理这里，法理上缺乏基础。这一点，我相信您肯定明白。当然了，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通过武力来最终决定归属的。这一点，您与我都明白。所以，之前矮人管理此地，属于不合法理，但合理。如今我来了，并组织起了本地的人类村民，以及通过昨天的一系列战斗削弱了你们的武力。因此，我希望您能理解并放弃托里托村的管理权，以及所有权。”
    老矮人对此不置可否，毕竟这些都是一些显而易见的，肯定是保不住的东西。保不住的东西，再挽留也是留不住的，就像是用手握紧一把细沙，一小会儿可以将其握在手上，但时间拉长，总是会有沙砾会从手指缝中溜走。
    留不住的。
    但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老矮人沉默了一下后，点点头对基尔说道：“关于你的要求，总体上没有问题，但有两个关键的要点需要说明，其中一个不能商量，另一个可以商量。”
    “什么？管理权还是所有权？管理权不是不能商量，但所有权没得商量。”基尔赶紧说道。
    老矮人摇摇头：“都不是，留不住的东西我当然会舍得放手。不是你说的这些，而是另外的。村外的，原先就一直存在的，我们矮人的矿坑！以及村子里我们矮人的房屋与财产。”
    矮人矿坑，矮人的房屋与财产。
    基尔眼珠转了转，随后问道：“哪个是不能商量的，哪个可以商量?”
    老矮人斩钉截铁的说道：“矿坑不能商量，房屋与财产可以商量商量。”
    基尔搓了搓牙花子，灵机一动，立即说道：“我觉得恰恰相反，矿坑可以商量，房屋与财产反倒是不需商量。”
    “嗯？”老矮人一时有些奇怪。
    基尔解释道：“就我的了解，现如今你们这些矮人遗民，最重要，最迫切的需求应该是返回矮人王国，矮人的领土才对？”
    老矮人愣了一下，重重的点点头：“是这样的。”
    基尔两手一摊：“你们长着脚，可以走路离开这里，但问题是，村外的矿坑，它没有脚，走不了，离开不了托里托村啊。难道你们矮人可以将埋在土里的整座矿坑挖出来，背在身上赶路？是吧，当你们离开这里，返回家园的时候，这里没有矮人存在，那矿坑就算还是矮人的，又有谁能来维护它呢？”
    老矮人愣住了：“这个……”
    “没有人在意的王国，再伟大也会崩塌。最微小简陋的房屋，有人居住，也能屹立在大地上。”基尔慢慢的将这句话说出口，老矮人听后也不自觉的点了点头，竟然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年轻的人类骑士。
    “而房屋与财产，这些东西就可以带走了。”
    “等等，房屋怎么能带走？”老矮人打断基尔的话，问出这个问题。
    基尔笑了笑：“房子当然带不走，但它如果属于你们，你们完全可以在走之前将其出售给其他人，用来换取你们在返乡途中需要使用的各种物资嘛。”
    听到这番解释，老矮人不满的说道：“‘什么叫如果属于你们’，它就属于我们矮人，我们自己划定规划，自己设计样式，自己筹集建筑材料，自己付出劳力将其建成，并居住数十年之久，它就是属于我们的，这谁都抢不走！”
    “对对对，都是你们的，都是你们的。你看，这些问题不就谈妥当了么。”基尔笑着说道。
    但老矮人却摇了摇头：“房子与财产没问题了，但矿坑却不能这么轻易的就做出决定。”
    “你们又带不走，等你们离开了这里，矿坑还不是会被村里人闯进去利用起来。”基尔耸耸肩。
    “那就不让别人闯进去就行。”老矮人突然斩钉截铁的说道。
    眯了眯眼睛，基尔隐约觉得里面有问题。他之前并未深入了解这个矮人的矿坑矿洞，它有没有名字？在开采什么？产量如何？从什么时候开采的？矿坑的归属权属于谁?这些问题他都不了解。
    但眼前的这个矿坑管理者肯定了解，基尔决定问问情况。